6 太子

幾個妃子坐在一起說話,與攝影棚裏女演員聚在一起唠嗑本質沒什麽不同,無非明面上互相稱贊,實則暗暗夾槍帶棒。

冬日暖陽惬意地從竹簾的縫隙裏鑽過來,給石小詩的臉頰罩上一層毛茸茸的光影,幾個妃子并不主動和她說話,然而每個人都在用餘光瞧瞧打量她的臉龐。

好青春的光景!果然是沒在宮裏生活過的女人。

不聲不響地坐在那聽了半晌,石小詩大致聽出個所以然來。溫僖貴妃的薨逝對後宮所有人來說都是個意外,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更叫人意外的是死後也沒給晉位份,榮妃啞着嗓子評價:“看來在萬歲爺心裏頭,遏必隆這一家子也就這樣了。”

宜妃翹着金護甲撥弄桌墊上的流蘇,語氣裏是按捺不住的不耐,“我才不管外頭那些事,只要萬歲爺眼裏有我就夠了。”

德妃連眼簾都懶得擡,“萬歲爺是最疼你,怕你受累,五阿哥剛生下來就給送寧壽宮養了。”

一句話讓暖閣裏的氣氛成功降到冰點,宜妃悶悶不樂地轉過身,十阿哥眼睛一轉,主動拉過宜妃的袖子,“宜妃娘娘,我這幾日心裏難受,可以讓九哥陪着我嗎?”

宜妃想到了自己最得意的那個聰明兒子,心情又明亮起來。她就是這樣一個萬事不往心裏過的人,當下拍了拍小十的頭,又從桌上拿了兩塊核桃酥,叮囑他和九阿哥一人一塊,不要貪食。

石小詩自忖經驗豐富,但假扮壁花小姐這麽久,難免覺得渾身長毛似的難受,這會連剛結識的友軍十爺都棄她而去,忍不住輕嘆口氣。

一直沒說話佟佳妃到底年輕,大概很懂得石小詩在此處的為難,便善解人意地替她發言:“十阿哥,讓小詩姑娘帶你去找你九哥,可好?”

石小詩再一次感激地望着佟佳妃,今日連幫她兩回,心裏自然而然地對這位漂亮溫柔的姐姐産生好感。

高貴而健忘的十爺終于想起被他忘在一旁的友軍,拉起準二嫂的衣袖就往暖閣外跑。小孩子沒輕重,石小詩被拉得一踉跄,只好略蹲了蹲表示告別,然後踩着花盆底磕磕絆絆走出永壽宮。

路上十阿哥不耐煩地看她,“小詩姐姐怎麽走這麽慢?”

石小詩不想跟鋼鐵直男解釋穿花盆底的別扭,只問他:“你走這麽快做什麽?今日你應該悲痛才對。”

十阿哥聳了聳肩,“小爺我心裏當然難過,但是汗阿瑪說過,我們八旗男兒,豈能成日哭哭啼啼……再說了,比起在永壽宮裏對着那些妃母,我寧願跟皇兄們待在一起。”

石小詩說:“你就是嘴硬,方才在永壽宮正殿,明明哭成那個模樣。”

“你不懂,”十阿哥撇過臉,望着宮牆上落下來的一片枯葉,“當着惠妃的面,我必須要哭出來的。”

石小詩不知道怎麽回答,夾道上有不少宮女太監在默默垂淚,看見十阿哥哭得更兇了,邊抽噎邊跪安,小十少年老成地擺擺手,一路無言。

阿哥所在永壽宮的東南方向,路過景運門的時候,十阿哥好心腸地戳她胳膊,指着北面一片密集的宮苑說:“那邊就是毓慶宮,我太子二哥就住在裏邊,你知道吧?”

石小詩說我知道。

她心裏其實有很多疑問,想問問太子現在在做什麽、有幾個側室、毓慶宮下人好不好管理等等。望了眼一路負手向前的小屁孩,截過的發辮孤苦伶仃地晾在背後,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繞過兩道沒名字的窄門,走到箭亭,十阿哥忽然停了腳步,朝亭內一道颀長清俊的人影擡了擡下巴,“準二嫂姐姐,你看,那就是我太子二哥。”

石小詩吃了一驚,不由怔愣在原地。

這出奇高的身段和繡着團蟒暗紋的牙白便服是見過的,她不會認錯,這人就是寧壽宮太後相看那日,站在角樓上觀望的男子。

原來這就是她要嫁的二大爺保成啊,好清貴的美男子,全然不是生瓜蛋子的模樣嘛!

箭亭更遠處是一片疏朗的空地,殘雪掃盡,有幾個小阿哥正圍在一起蹴鞠,兒童嬉戲的聲音悠然傳來,石小詩心裏卻在咚咚錘鼓。

十阿哥先行一步,回頭朝她挑眉毛:“走呗,反正是要結為夫妻的,去跟我二哥說說話嘛。”

亭中的太子聽見說話聲,正要轉過頭,那通身的從容氣韻仿佛也跟着微微流動,她沒敢細看五官,只瞥見一副神游物外的淡漠神情,也不知怎地,臉紅心跳,猛然扭過身,往來時路上快步離去。

等踏進寧壽宮,看見等在梢間裏的于嬷嬷和春煙時,石小詩才大大松了口氣。

她沒想到這從天而降的便宜夫君生得這麽好樣貌,只是歷史上廢太子夫婦本就感情不睦,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把她視為宮鬥對象,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固然快樂,但這麽看來,往後毓慶宮的生活,可夠她好好喝一壺了。

——

雖然在角樓上有過匆匆一瞥,但胤礽對汗阿瑪給他指了個太子妃這事兒并沒有那麽上心。

那日離得遠,她又始終低着頭,好在能看出四肢健全,身段也挺高挑柔美。詹事府送過來的畫像他匆匆掠過一眼,眼耳口鼻五官都在,還挺順眼的,對于胤礽來說已然足夠,畢竟要跟着他出席宮內的重大場合,如果樣貌不佳,豈不是丢他東宮的臉面。

最重要的一點是,這位小詩姑娘的娘家乃正白旗人士,老姓瓜爾佳氏,出身蘇完地區,祖上任過前朝大将,曾祖父是清初功臣,族中出了好幾個宗室額驸。他看過織造局的折子,石小詩的阿瑪石文炳常年駐紮江南,為官清廉、造福一方,可在前朝對他有所助力。

胤礽對此很滿意,因此其他的也沒多問,畢竟是汗阿瑪挑中的人,必定德言容功十分妥帖。

十一月初三那日溫僖貴妃薨逝,他聽小十提起小詩姑娘也被皇祖母叫到宮中小住,說法是幫襯惠妃協理喪事。

然而宮中辍朝五日,他便不欲外出,幹脆吃住功課都在毓慶宮裏,除了早早往永壽宮拈了香、在箭亭附近帶小阿哥習練外,只有初五日赴朝陽門外的殡宮參與溫僖貴妃的冊谥禮。

滿漢三品以上的大臣都要到場,宮外廣場上烏壓壓站了一片,就連石文炳也來了,胤礽忽然想起了尚在宮中的小詩姑娘,便嘗試着朝梓宮後的圍幔望了一眼。

她應該就在那幅簾子後面。圍幔的縫隙被火盆青煙撩開了一些,朦朦胧胧的,似乎有幾道纖細的身影,可哪道身影屬于她呢?

胤礽有些恍惚,這麽久過去了,幾乎已經想不起準太子妃的模樣。

沒再看,便垂下眼轉身出殡宮。阿哥們本就課業繁重,加上他是太子,更要學習如何治國理政,詹事府遞來那麽些紛亂繁多的折子,還堆在毓慶宮的書案上等他批複。

他聽說溫僖貴妃的喪儀結束,那小詩姑娘就被石文炳的夫人接走,回石府待嫁去了。接着就要忙除夕,汗阿瑪今年欲去南苑過年,阖宮上下又是一場慌亂,等新年伊始,冬雪化盡,內務府已經興致勃勃地派人打掃毓慶宮,為先前定下的五月大婚做準備。

而胤礽呢,尚在二月裏,便被萬歲爺丢來一個重大任務。

卻說當年李自成離開紫禁城時,企圖學項羽火燒阿旁宮,将整座紫禁城付之一炬,就連先帝爺宣布“茲定鼎燕京,以綏中國”,也只能站在裝飾一新的太和門前,而那扇門的背後,卻是看不見的破敗和荒涼。

這些年宮中大多建築得以重修,然而還有部分宮室或是垂垂老矣,或是留存着前朝留下的痕跡,至今無人居住。眼看宮中人口日益繁多,修葺宮殿便成了很急迫的重擔。

在新春不久的一次朝堂上,胤礽被委以監工,叫站在身後的大阿哥胤褆咬緊了牙根。

“……不日就要大婚,哪裏分得出精力監工,”散朝後,大阿哥與三阿哥胤祉并肩而行,悄悄咬耳朵,“你我明明手頭無事,汗阿瑪卻看都不看我們一眼。”

“大哥要是真想要這件差事,為何不早請明珠大人遞折子?”胤祉雙手插在袖子裏,仰頭看太子抱着一大摞卷軸,步履匆匆地走下漢白玉臺階,白鶴一樣意氣風發,“對了,聽說此次重修宮室,太子二哥新得了一本前朝的孤本典籍,我很想借來一讀,先去了啊。”

他拍了拍胤褆的肩頭,朝太子方向一路小跑。

胤褆望着兩個弟弟東行的身影,本能地皺緊了眉頭,然後一把拉住身後不聲不響的胤禛,“老四,你就沒句話?”

“沒有。”胤禛雖然從小養在孝懿皇後身邊,但這性情卻深得他生母德妃真傳,冷冷一句噎死人,“十三弟在等我講算術,先走了。”

弟弟們的冷漠讓胤褆的心情雪上加霜,當晚,這件事在明府的書房裏又一次被提起。

“大阿哥,我如今雖任着議政內大臣,但你也知道,自康熙二十七年抄家後,萬歲爺許久未重用我了,”明珠發辮幾乎全白了,臉上溝壑縱橫,“修宮殿不過小事,太子又僅是監工,并不值得你我動氣。”

胤褆背手站在窗前,二層的小閣光線通透,月光斜打了一半在他臉上,“這些年我什麽都不争,就落得一個汗阿瑪處處想不起我的下場。”

“其他皇子們有看法嗎?”明珠把玩着一只鈞窯的挂紅茶碗,是次子揆敘去歲送的壽禮。

“沒有。”胤褆聲音低下去。

明珠點點頭,走到胤褆身邊站定,“想成大業,千萬沉得住氣,五月太子大婚,這可是一個大變數。”

老臣略帶渾濁的眼光向廊下望去,揆敘一身素衣,憂傷地望着庭院中的一盆石景。

那是揆敘從杭州帶回來的玩意,他知道次子的心思,也可惜石家就這麽被欽點成太子一派。但是日子還長着呢,他不信,索額圖的運氣能次次都比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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