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天象
宮燈火燭燒得久了,火光不定,杳杳地跳動,映得石小詩臉頰宛若夕燒。
“我就是想試試,親一下能不能換回來。”她方才還很雄壯的氣焰陡然低下去,嗫嚅着說,“劇……話本上都是這麽寫的……”
“石家就是這麽教女兒的?”胤礽痛心疾首,“允許你看這樣荒唐的話本子?”
石小詩垂下嘴角,“是……是我哥子富達禮在杭州時的私藏,我只是無意中發現的……再說您又不是沒經過人事,怎麽就吓成這樣?”
她裝出一副天真不谙世事的模樣,渾然天成的演技,沒讓胤礽看出什麽破綻。石小詩咬住下唇,只是對不住了自家大哥,無端在太子心中落上了愛看小黃書的“美名”。
好吧,有些事不能認輸。胤礽咽了口唾沫,嘀咕一句:“你試試自己的臉突然湊過來!怎麽就不能提前說一聲……”
外頭又有人叩門了,聽聲音還是那個德住公公。“方才好大聲響,二位主子都還妥當?”
“他怎麽陰魂不散的?”石小詩蹙起眉尖,用氣聲兒問胤礽,“您宮裏這些奴才也太吓人了吧?”
胤礽搖搖頭,伸腳踢了踢她小腿,示意她趕快應付掉眼前的狀況。
“無事。”石小詩拗不過他,朝門外蔫頭蔫腦地說,“這邊有張三和春煙了,德住公公上惇本殿圍房歇着吧。”
外頭的人愣了一下,道句“嗻”,“那奴才上外頭候着。”
腳步聲遠去,她才扭過頭來,壓着嗓子說:“太子爺,您可是堂堂太子爺,就由奴才這麽監視着?”
胤礽嗤笑一聲,故作輕松地拈了個葡萄塞進嘴裏,“要不你幫我把他解決了,咱們再換回來?”
石小詩咕哝:“我可得罪不起索額圖大人,還是盡快換回來,自個兒解決自個兒的麻煩吧。”
胤礽斜觑她一眼,聲氣兒淡淡的,“明兒請欽天監監正過來一趟,還有,”他盯住石小詩的唇角,帶了些挑釁的意味,“往後別再看那些不正經的玩意了,我平日裏學什麽看什麽,你也要學要看,萬一在汗阿瑪面前說漏了嘴,後果不是你能承擔的。”
說罷,二大爺他施施然地往床上一躺,阖目打起盹了。
——
太子爺自小勤勉,雷打不動寅時初起身,而張三作為執守侍兼筆貼式,毓慶宮中太子爺第一等的信任之人,必得在寅時前就要候在寝宮外的庑廊上。
夜色不再是如墨深黑,夏日裏天亮得早,黎明前幽藍的東方,能看見一絲暖白曙光,宮燈被晨風吹起,一團大紅色的絡子飄落在地。張三卷了卷馬蹄袖,彎腰去拾,再擡起臉來時,看見眼前停了一雙靴子。
“張三,”那人油裏油氣地說,“聽說你是太子爺跟前的紅人吶。”
張三站起身,鼻頭翕動,聞到了飄在空氣裏的酒臭味。
“昨夜當你輪值,竟飲了這麽多酒。”張三眯起眼,“你不怕我告訴太子爺?”
“你?你不敢。”那人笑了,鮮紅的牙肉露出來,“我來這毓慶宮可比你早多了,別看小爺我只是端茶送水的,這阖宮上下哪個敢告我的狀?德住?德住他敢管我?誰不知道禦前傳事的張鴻緒張公公是我幹爹吶?”
張三從鼻腔裏哼了一聲,背過身去,宮殿間左右無人,一片寂靜。
“老弟,你也姓張,細盤一盤,你跟我幹爹說不定還是本家,”那小太監勾住了張三肩頭,“小爺我今兒心情好,提點你一句,不要動不動擺那副清高的譜,太子爺再疼你,也不會認你當幹兒子,再說太子爺還能嚣張幾年?回頭毓慶宮易了主,老弟你說不定還要懇求我幫襯呢……唉呦!”
張三神色兇戾,左手一拳打在那人的肚子上,右手順勢捂住了他的嘴。
“我看你是活膩了。”張三低低說了一句,發狠勒住了那人的脖頸,直到他氣息漸消,癱軟在地。
五月底正是竹深樹密的時節,庭中新蟬初鳴,花落鳥啼,掩去了張三拖着那小太監消失在宮闱深處的動靜。
——
石小詩翻了個身,從榻上坐起來。
這一夜比前夜又要燠熱幾分,床不是自己睡習慣了的床,身邊又多了個不好相處的人,夜裏翻來覆去好幾回,總是睡得不太安穩。清晨時她仿佛聽見外面有人叫喚一聲,但也有可能是做了個不太清明的夢。反正穿到大清朝,又跟二大爺互換身體,這事兒已經比所有幻夢都要荒謬了。
“張三。”她披了件薄衣走到外間,啞着嗓子喚。
站在門外的身影立刻回了句“奴才在”,然後目不斜視地走進來,伺候石小詩洗漱更衣。
“今兒不出門,就穿那件半舊的湖色冰梅紋暗花緞便服。”昨晚胤礽睡下後,她已經巡視了一圈胤礽的衣櫃。
“嗻。”太子爺向來在衣食上講究奢華,幾乎從不穿舊衣,他詫異歸詫異,卻也知道不該問的別多問,手腳伶俐地找出那件衣裳來,給長身玉立在窗前的人穿好。
“啧。”胤礽換了件品月色缂絲海棠袷大坎肩,花仙子一樣從屏風後面踱出來,打量她道,“太子爺穿得真寒酸。”
石小詩不滿地偏過頭,“太子妃穿得真花哨。”
“今天側福晉她們來敬茶,”胤礽捏了捏耳畔上的金環鑲東珠耳飾,“不能被比下去。”
石小詩“噗嗤”一聲,沒忍住笑出聲來,沒想到太子爺竟然有跟自己的嫔妾們比美的一天。她點點頭,給了個鼓勵的眼神,然後對張三說,“今兒散朝後請欽天監監正過來一趟。”
張三應了句“是”,卻行着退下去。
太子大婚,三天不必上朝,阖宮上下竟沒了往昔打仗般的緊迫感,這廂兩位主子松松快快地打扮停當,那廂春煙和秋筠将早膳擡上來了。
大概是因為昨日石小詩晚膳用得不香,膳房猜測主子炎炎夏日胃口不佳,變着花樣弄了些清淡飲食,一人一盞蜂蜜藕粉,另有白菜葉包的翡翠燒賣,荷花葉包的雞丁包子,涼菜是雜拌火腿絲,點心是糯米涼糕。
涼糕是用糯米和豆餡制成,清香軟糯的糯米,裹着沙甜的豆餡,綿軟而不粘牙,沙甜而不膩口,清涼滑潤,石小詩不由多吃了兩塊,引得小腿上又被胤礽踢了一腳。
“少吃點甜食,”他悄悄說,“回頭打布庫時留神吐出來。”
哦對,差點兒忘了,康熙可喜歡拎着兒子們一起健身,搞一搞肉搏運動了。
石小詩捏了把胳膊上的肌肉,戀戀不舍放下筷子,卻見于嬷嬷和德住忽地掀了簾子進來,一臉的肅穆焦灼,朝石小詩和胤礽行了個禮道:“主子,茶房太監雅頭不見了。”
雅頭?石小詩跟胤礽對望一眼,她記得昨兒胤礽梳理過一遍,此人是延禧宮惠妃娘娘安插在毓慶宮的眼線,這好端端的一個人,驀然消失了,難不成是找自家主子去了?
胤礽幅度極小地沖她搖了搖頭,石小詩會意:“那麽大一個人,還能跑出宮去?先別慌神,指不定上哪吹水去了,若是到了明日還不見蹤影,讓小太監悄悄詢問便是。”
德住似乎有話想說,卻被石小詩按下去,“不必再議,按我說的辦。”
外廷方向吵吵嚷嚷的,是到了散朝的時刻。她起身帶着胤礽往惇本殿去,欽天監監正帶着兩個副監正已在此處候着了。
宮眷不便抛頭露面,石小詩光明正大地坐在明間的八仙椅上,而胤礽只能站在屏風後面偷聽。監正叫戈枚,滿人,帶了兩個高鼻深目一頭卷毛的大胡子老外監副。
“臣徐日升、安多給太子爺請安。”
兩個老外音調不準,把漢話說得磕磕絆絆的,戈枚笑嘻嘻地上來打個千兒,“太子爺,他們兩個從大不列颠來,說什麽……英格力士語,拉丁文都不常用的,您有什麽聽不明白的,奴才給您當翻譯。”
這個年代的歐洲通用語是拉丁文,康熙一朝包容西洋文化,萬歲爺專門找人學了拉丁語,連太子胤礽也會說幾句。
可萬沒想到,這兩位監副的母語是在此時不登大雅之堂的英語,石小詩心裏一樂,這不巧了麽!她當年可是全表演系唯一一個過了大學英語六級的人啊!
但她決定暫時不顯露這個技能,點點頭道:“有勞戈枚大人了,今兒請三位過來,就是想問問前日我大婚時的天象因何而起,會不會有什麽影響呢?”
兩個大胡子對望一眼,用英語很流暢說:“五星連珠,就是金星、火星、土星出現在西方的地平線上,木星則懸挂在和地平線呈30度角的天空上,而水星也正在逐漸靠攏,肉眼看起來連成一線的天象。”
戈枚聽完,向石小詩翻譯道:“太子爺,他們說天象現五星連珠,是大大的吉瑞之兆,比如舜帝即位時就有此天象吶!”
石小詩眼波一動,人大胡子說的是科學,怎麽經翻譯就成了迷信八卦思想?這戈枚是在糊弄誰呢?
“那當時紅光白光閃過,又是怎麽一回事呢?”她沉下聲繼續發問。
“一種吸引力在波動,”大胡子們神色懇切,“依照上帝之言和牛頓的說法,可能會引起某種錯亂。”
“回太子爺的話,監副們說,這是祥瑞降臨人間呢!”戈枚搓了搓手,“說不定太子妃能誕下祐我大清的小阿哥!”
這位戈枚大人實在是太會敷衍了,石小詩沒忍住,真的笑出了聲。
胤礽不滿地敲了敲屏風,而戈枚則睜圓了眼,大約是自己的馬屁拍在了太子的心坎兒上,喜滋滋躬身等着賞賜呢。
未料石小詩忽然收斂神色,猛地站起身,指着戈枚鼻子罵道:“我真是開眼界了,原來欽天監監正是這麽一位滿口胡言亂語之人,他們分明說的是科學,是天文,是引力,你卻翻譯成吉兆,吏部是怎麽任你當上正五品官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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