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失控是從那年他去南京開始的。

那一年他決定這一世要留在上海。

這一世這一年他決定去南京。

他懷着一顆忐忑的心去南京。

像一個第一次戀愛的毛頭小子,那樣忐忑、那樣不安、那樣……那樣不像一個輪回了十八世将一切都想得嚴密周全的人。

他站在那裏,站在明家在南京的老宅前等着,等明樓“下班”回家。

他來南京是了一些他自己的“生意”,他的朋友,曾經的跟班,吳啓明的家裏有幾筆生意,家裏需要一個會法語的翻譯來南京幫忙。

他會法語,他當然會法語,他曾經在法國在巴黎住了那麽久,他的法語非常好。

他不僅法語好,他的英語、德語、俄語都不錯。

這份本事讓他在還在讀高中時就可以不惹人懷疑的開始能夠拿到傭金幫家裏賺錢了。

為了豐厚的傭金,經常跑南京和上海兩地跑,這是一個十分充足的理由,任何人都會不會起疑,自然的,幫頗為熟識的明鏡給在南京進修讀書經濟學的明樓順便帶點兒東西,也是很自然的,就是明樓也不會察覺到這裏面的半點不合理。

但是他依舊緊張,依舊忐忑。

因為從這裏開始,他要做一些不一樣的事情。

他要開始滲透,開始改變他和明樓的關系。

為什麽選擇從這裏開始?

因為這是明樓最脆弱的時候。

他知道,輪回了那麽多世,他當然知道,這段在南京的時光,明樓的日子并不好過。

進修經濟學只是掩人耳目,實際上,明樓是進修經濟學的間歇在軍統教員進修班進行進一步的深造,阿誠知道,也是在這個時候明樓入了GD。

這麽多世的輪回,阿誠多少有些猜測到,也許明樓其實并不是一個有着多麽堅定的ZZ信仰的人,與其說明樓有什麽ZZ信仰,不如說,明樓最堅定的信仰只是報國而已。

富國強兵,是所有他們這個時代有識之士的共同信仰。

大國夢,不滅的大國夢。

由于年齡的關系,明樓在南京進修時,在軍統的教員訓練班深造時,阿誠沒法子和明樓一起進去,所以他不知道為什麽在那個時間點明樓會選擇加入GD。

雖然一直對左翼思潮有興趣,并且在上海就已經是藍衣社的重要負責人之一的明樓,在執行任務時也屢次與GD有些擦邊球的合作,但是為什麽一定是在去南京進修的那個時間點上加入GD?

阿誠不知道答案。

但是不止這一世,他想辦法去了南京,過去,他也曾經以不同的身份相伴來了南京,雖然不能陪着明樓一起進入軍統進修班,但是卻可以在南京的房子裏做着他在明家一樣的事情——管家兼司機兼傭人,照顧明樓,每個周日等着明樓回家,又或者聽着明樓編出各種借口不回家。

他看得見那時明樓的痛苦和糾結。

為什麽痛苦?為什麽糾結?

也許是為了國民政府高層的腐敗,也許是為了接連簽訂的對日妥協條約,也許是為了那時軍統內部一系列針對委員長政敵的暗殺,其中不乏很優秀的堅定的抗日派将領,對于這種對外妥協對內窩裏鬥卻下狠手行為,明樓看不上眼。

總之,那是明樓并不舒心的一段日子。

總之,那是他在所有的輪回裏面,唯一見過的,明樓有着近乎失控樣子的一段日子。

那是他已知的,唯一的,明樓最脆弱的時候。

他站在那裏,看着從車裏邁步出來的明樓,他的大哥。

明樓瘦了,眉梢眼角裏充斥幾絲化不開的愁緒。

他對明樓說:“大哥,大姐讓我帶東西給你。”

明樓對他笑了,一貫的溫文爾雅,帶着他開門進屋。

明樓對他說:“我今天本來在學校裏,傭人只有在周末的時候才來,今天不知道阿誠你過來,傭人不在,不如我們出去?”

阿誠挑眉道:“正巧,我知道大哥你這裏沒傭人,來的路上我買了吃的和菜,我露一手給大哥您如何?”

明樓奇道:“阿誠你還會做飯?”

阿誠不經意間流露一抹小小的俏皮,有些像他這年紀應有的神情,道:“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嘛,我可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皆能。”

明樓看到阿誠那不自覺的撒嬌等誇獎的樣子,笑了,笑容微微沖淡了眉宇間的愁緒。

阿誠小小的施展了下他的手藝,挽起袖子,在那間明家南京老房子裏的廚房裏,折騰出了幾樣簡單的上海菜上桌。

當他把最後的那晚腌篤鮮端上桌時,擡頭,卻看到明樓站在窗前,靜靜的看着窗外,身上莫名的多了幾絲孤寒的寂寥之色。

阿誠站在那裏,站在飯桌旁,看着明樓,有些出神。

他要來南京。

他想來南京。

他挖空了心思合理的布置,讓自己合情合理的來了南京。

因為他想陪着明樓,陪着他的大哥,在這個時間點上,以一個更平等的身份,陪在大哥身邊,陪他渡過這段艱難的時光。

也許這樣,也許只有這樣,他可以開始在明樓心裏開始他的滲透。

也許這樣,也許只有這樣,他可以開始改變他與明樓之間的關系。

我和你變得更平等了,我不再是你的傭人,你的司機,你的管家,你的廚子,你的弟弟……這個更平等的我,是不是可聽你的傾訴,溫暖你,陪伴你,陪你度過這段艱難的時光。

然後從這一刻開始,我在你心裏的位置開始變得不同。

阿誠看着明樓,這樣想着,這樣打算着。

然而,這樣一切的打算,在看到站在那裏有些寂寥的明樓時,阿誠似乎就無措了,該從哪裏開始入手?從哪裏開始滲透?

他從未以如此平等的身份呆在明樓身邊,幫助明樓排遣他的痛苦與孤寂,他一直是管家是傭人是弟弟,他該怎麽樣以不是這樣的身份來陪伴明樓?

順手從桌子上拿起明樓的外套,阿誠給明樓披上了,這個動作讓明樓一愣,也讓阿誠自己一愣。

阿誠沒想做這樣的事情,太親近了些,也太卑微了些,不是他從一開始設定的更平等的身份應該幹的事情,他沒想給明樓皮外套,只是莫名的,他覺得那樣寂寥的明樓也許會覺得冷。

明樓微愣,看着阿誠,直到阿誠似乎覺得失禮了似得退後了一步,明樓斂了斂外套,眼中有了一絲暖意,唇角也微微有了一絲笑容,但是随即,笑容收斂,明樓看着阿誠,道:“阿誠,你……是不是和張興國的父親有些有接觸?你知不知道……我知道你一向聰明,只是……按理來說你做什麽我不應該幹涉,但是你還小,有些太複雜的東西,你不該去攙和,有些人,你不該去接觸。”

阿誠聽到這話,擡頭看着明樓,一對很漂亮水潤的眸子裏隐隐有些東西,很堅定很清晰,道:“我是中國人。”

明樓一愣。

阿誠道:“我是中國人,是炎黃子孫,守土衛國是本分,沒那麽複雜。”這是真話,背叛自己的國家是阿誠背負的不論輪回多少世都未曾忘記的罪孽。

明樓看着阿誠,神色複雜,然後轉頭看向窗外,天已經黑了,窗外一片漆黑,明樓微微嘆了口氣,輕聲喃喃自語道:“是啊,本來我們都在盡本分而已。”

“大哥,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絕對的幹淨,有時,大哥太過強求。”阿誠靜靜的這樣說道。即使是大哥與明臺以為的純淨,最後也……那樣的清廉那樣的堅持,也終會在幾十年後糖衣炮彈的轟炸下,慢慢的染黑,變色,最後讓人忍不住疑惑,如若一開始白的紅的終是一樣的顏色,那麽,當年的戰争究竟是為了什麽?那麽多熬過抗日戰争的名将沒死在日本人的槍口下,卻死在了那場戰争裏,值得嗎?

有些事情,明樓一直藏在心裏,他即沒法子對明鏡說,更不可能對明臺說,有些疑惑有些痛苦,注定只能他自己承擔,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此時此刻,明樓覺得,站在這裏的阿誠,剛剛成年的阿誠,卻似乎是懂得自己的。

看着阿誠,阿誠那對極漂亮幹淨的眸子看着自己,莫名的,明樓覺得身上的寒意不那麽重了,這段日子揮之不去的孤寂感似乎消減了幾分。

阿誠是個聰明人,明樓覺得,也許阿誠對于自己在做的事情是有幾分察覺的,只是沒有說破,就像剛剛自己沒有對阿誠與張興國父親的接觸說破一樣。

明樓笑了笑,不再多說什麽,掃了一眼那邊桌子上的一堆菜,道:“呦,真做了一桌子,讓我嘗嘗阿誠的手藝。”

阿誠笑了,秀美的面容上也帶了幾分屬于他這個年紀應有的小小的傲嬌和調皮。

那天晚上,他們都沒多說什麽,就是一起靜靜的吃飯,飯後,開了瓶紅酒,淺飲慢酌。

可是,莫名的,阿誠覺得很幸福。

又一個星期後,阿誠忍不住又去南京了,站在明家南京的宅子前,看着明樓的車開近,阿誠笑得眼中沒有一絲陰霾,看着明樓下車,看到自己時也不易察覺的揚起一個帶着暖意的笑容,阿誠覺得滿心雀躍。

這個星期,阿誠依舊做了飯,然後他給明樓彈了一首鋼琴曲,明樓靜靜的聽着。

又一個星期後,阿誠去了南京,然後他和明樓一起畫了一幅畫,他構圖,明樓上色……

又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

他去得越來越頻繁,有時甚至一個星期去兩次,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這不是他原本的計劃,是的,他是決定要在這段時日裏陪在明樓身邊,但是這麽頻繁的去南京,會讓人懷疑,會讓身邊的人懷疑,讓他聰明到極點的大哥明樓懷疑。

他原本的計劃是什麽來着?

與明樓保持平等距離,然後不要那麽主動,等明樓更主動些。

現在的行為不符合他原本的計劃,可是他控制不住。

大哥從來沒用那樣的眼神看過他,大哥從來沒有用現在這樣的态度對他,那樣……那樣特別,每個周末相處的時光,大哥看他的眼神,那樣安靜的看着他的眼神,似乎整個世界只有他,只有他們兩個人。

這種感覺讓他上瘾,直到……

那天周末,大哥沒有回家,大哥已經給了他明家南京那處宅子的鑰匙,可是他等了很久,等到大哥打回來電話,告訴他有事情不能回來了。

那口氣很熟悉,就像以前他在做明家的管家、傭人、司機在南京陪着明樓時,明樓經常編造借口時的口氣,熟悉,好熟悉。

哪裏出錯了?哪裏不對了?

挂了電話的阿誠滿是疑惑,他覺得心髒有些顫抖,有些茫然的走到名義上明樓進修的那處大學,想了點兒花招騙過警衛溜進校園。

然後阿誠看到了,看到了挽着明樓的胳膊,一臉甜蜜幸福的汪曼春,看到看着汪曼春一臉燦爛寵溺笑容的明樓。

和阿誠周末一起時總是安靜又有幾分寂寥的明樓不同,眼前的明樓笑得很輕松,很暢快。

阿誠有些發呆,他記得有幾世,他旁觀着明樓與汪曼春的戀愛。

少女時代的汪曼春穿着一身淡鵝黃的裙子,幹淨、陽光、善良、活潑,有着一切這個年紀的少女所有的美好,那樣幹淨的美好,那樣青春的活力,是十八世輪回的阿誠再也不可能擁有的了。

然後,阿誠想,他明白為什麽明樓會在南京時與汪曼春有了那男女之情,因為人在黑暗中痛苦迷茫時,幹淨的陽光總是最容易驅散心底的黑暗,溫暖孤寒。

以前,那麽多少世,他都不明白為什麽一貫理智的大哥會愛上仇人的侄女,除了大哥當時不知道汪曼春是汪芙蕖的侄女外還有沒有別的原因?他一直不明白,但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

此時從汪曼春,像一縷陽光。

可是,為什麽我在,你還是愛上了這縷注定要不屬于你的陽光?

十八世輪回累積在心底的陰暗在蔓延,阿誠覺得他拿回來了理智,這半年的“失控”終止了,他轉身,離開,回了上海。

作者有話要說: 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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