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海是靛藍色的,海平面很安靜,他們坐在回程的列車上,玻璃隔絕了一切。
藍與海,低飛而過的海鳥,長窄巷口一段閃爍的燈塔,天邊一簇陰沉的雲,還有林鹿悄悄落下的眼淚。
列車抵達時已經是入夜,向之暨站了起來,他側頭看向林鹿,“到了,我們出去吧。”
林鹿沒有起身,他雙手插在口袋裏,目光瞥向窗外,車站的燈牌閃着綠光,人來人往裏是喧嚣,他輕聲問:“去哪裏?”
向之暨抿唇,嘴角拉直,深邃的五官裏是一團揮之不去的黑影,他的目光落在林鹿的臉上,白生生的一團,曾經的喜歡,放到現在就是令人心驚的後怕,他扯開視線,對他說:“先去醫院做檢查。”
那不像是DNA檢查,更像是得了絕症之後,最後一次臨終檢測。
林鹿焦灼不安,抽取了血液之後,他同向之暨回家。
一路上都是沉默,向之暨沒有開車,他和林鹿分別坐在後座兩側,緊靠着車門,林鹿側頭看他,只能看到向之暨模糊在黑暗裏的側臉。
等待檢驗報告的幾天裏,心裏的焦慮與日俱增,好像是一場連綿着不會停歇的暴雨,冰冷的雨水澆灌而下,讓活在大雨裏的人被淹沒了。
二十八張畫已經完成了,林鹿抱着畫冊回到房間,一張張拿出來,在每張背面,寫上一句小詩。類似于表白的情詩,浪漫的含蓄的把悸動的來不及說出口的喜歡,一筆筆拓寫在每幅畫的背後。
如果……他和向之暨沒有關系,他會送給他,像是劫後餘生的愛人一樣,去主動吻他。
拿到檢驗報告的那一天,聞起來像是發黴的橘子,還能看到灰色的黴斑,腐爛水果的氣味讓林鹿胃裏翻滾。
他靠醫院冰冷的長凳上,身體縮成了一團,不敢擡頭,腦袋空空地看着地板上的紋路。
向之暨拿着化驗單,目光定格了很久,眼眶泛紅,手背的青筋繃緊。
一切都完了。
他知道心裏不該這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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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弟弟這個稱呼,當再次被提起,卻要用在林鹿身上時,期盼重逢的喜悅,是沒有的。
很難去高興起來,可又不得不露出笑容。
扯開嘴角,走到林鹿身前,看着他的弟弟。
向之暨深吸一口氣,把化驗單遞給他,他都不知道該怎麽稱呼林鹿,這該死的血緣關系,像是在他的四肢上禁锢上了沉沉枷鎖,他連動都不能動了。
林鹿擡起頭,像是驚弓之鳥,投去的目光,在接觸到那張報告紙時,瑟縮着退了回來。
可是沒有用,既定的事實,就算是不想承認,也沒用。
他的的确确是向之暨的弟弟,他們血脈相連,是彼此唯一的親人,卻是愛而不能,也是愛上之後連多看一眼都是錯的彼此。
向之暨捏緊了拳頭,朝林鹿遞過去一只手,像是往日,輕輕捋過林鹿的頭發,很短暫的溫柔,一觸及逝,林鹿恍惚擡頭,眼裏乍現微光,卻聽向之暨說:“走吧,和……哥哥回家。”
他一定要特意強調那兩個字嗎?
林鹿眼底的光暗了下來,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可向之暨已經轉身。
他不再看他,不再牽他的手,不再朝他笑,不再湊過來暧昧的在他耳邊喊他小鹿。
一切的特權,在拿到檢驗報告,在成為他的弟弟後,都消失了。
林鹿的心裏好像是發生了一場地震,如面臨浩劫一般,在他完好的皮囊之下,把他的靈魂震至粉碎。
回去之後,林鹿便徑直回了房間,向之暨站在客廳裏,停頓了幾秒,聽到樓上關門聲,他嘆了一口氣,覺得很疲憊,也有些手足無措的感覺。
林鹿回到房間,從抽屜裏拿出了那本畫冊,打開畫本,畫稿灑開,一張張落在地上,被他踩在腳下。
是不被需要的畫和不能夠說出口的喜歡,向之暨的畫像此刻看起來就像是在嘲笑他有多可悲,愛上了一個不可能的人,拓寫在畫紙背面的情詩也如同一段鋒利的匕首,紮進了他的心口。
很疼,真的很疼,因為不甘心,因為錯愕震驚,也因為不敢置信。
為什麽是向之暨?
這不公平的,對他一點都不公平,他什麽都不記得?他有哥哥嗎?
他只是一個海邊長大和父親相依為命的小孩,他什麽都不是,他不是向之暨的弟弟,他不要成為向之暨的弟弟。
他……他好喜歡向之暨,他……他們本來可以相愛的。
情緒像是被擠壓被搖晃的汽水罐,在打開的一剎那,泡沫溢出,眼淚抑制不住,他覺得好委屈,好難受,他明明什麽都沒做,為什麽會這樣?
他好喜歡向之暨,可他為什麽要是他的哥哥?
林鹿跪在地上,揪起一張畫,看到的是向之暨的笑,想到的卻是向之暨之前對待自己的冷漠,是畫稿被撕碎的聲音,所有的一切,林鹿把那畫了整整幾個月的畫和那數月裏逐漸發酵成型的愛意一起,都撕碎了。
躺在畫稿的“屍體”裏,木地板的涼意從後背泛出,哭紅的眼變得幹澀,看着明亮的大燈,又想起了自己的那間發黴的小屋子。
那天的大雨應該再大一些,模糊掉所有的視線就好了。
他沒有去把向之暨帶回家,就不會去喜歡上自己的哥哥。
可這世上又沒有如果,他擡起手臂,擋在自己的臉上,壓抑着哭聲,抽動顫栗的身體,讓他覺得……他把自己給丢了,丢在了那場大雨裏,丢在了列車站,丢在了醫院檢驗科裏,丢在了那片被撕碎的畫稿之中。
樓下的向之暨,坐在沙發裏,拿出手機,目光在一張張照片上逗留,是林鹿趴在他大腿上睡覺的模樣,是被紅豆煮軟的小年糕,軟綿綿的蜷縮着,似乎能任由他妄為一般的林鹿。
向之暨克制着呼吸,太陽穴隐隐作痛,喉嚨發緊,心裏被塞入了一整罐的燒紅的鐵水,滾燙的淋下,讓他不能再妄想。
照片一張張删去,目光一寸寸挪開,清理着這些表面上的一切,後背貼着沙發,深深嘆了一口氣。
向之暨打開通訊錄,在昵稱裏,删掉了小年糕改成了……弟弟。
撇開所有的痛苦,也許此刻,他該慶幸,他還站在安全線之內,沒有言明的愛意救了他,戛然而止之後,是能夠回頭的後路。
他和林鹿,他和他的弟弟都還可以回頭。
……
春日的爛漫光景過後,天氣一些些熱起來,林鹿換上了單薄的衣褲,他這兩天都在外面寫生,皮膚曬得紅紅的回來。
暮色四合的時候,林鹿騎着自行車回來,他看到院子外的路上停着一輛黑色的車,愣了幾秒,随即下車,把自行車随便停在了門口,快跑了幾步,推門進去。
屋內開着冷氣,林鹿打了個顫,擡起頭事,便看到向之暨站在客廳裏,手裏拿着一疊文件,低頭從裏走出來。
林鹿看着他,站在原地一聲不吭,等他發現自己。
向之暨掀開眼皮,視線掃過林鹿,問:“你回來了啊?”
“嗯。”
“廚房裏有吃的,我還有些事,晚上就不回來了。”
向之暨這麽說着,朝林鹿笑了笑,而後攏緊了手裏的文件,與林鹿擦肩而過,林鹿心裏發緊,他抱緊了手裏的畫板。
向之暨走到門外,坐上了車,林鹿側過頭遙望着,很快就開沒影了,他收回視線,慢吞吞走進了屋。
他不喜歡夏天,盛夏的光好似能把人灼傷,躺在太陽底下,被陽光包圍,心裏的陰暗無處遁形。他還是喜歡向之暨,在隐忍克制,在後退逃離了一小段距離之後,他發現,他還是喜歡向之暨。
可向之暨似乎已經收回了所有的愛意,而且對于他不肯換回向家的姓氏,向之暨也沒有說什麽,對待他好像只是例行公事的好,讓人覺得生疏又麻木。
林鹿一開始是想不明白的,為什麽這個人以前對他這麽好,可成了他的哥哥後,他們明明是更深更親的關系,他卻不再對他笑,疏遠他,把他推開,他在彼此之間鑿下鴻溝,劃開深壑。
後來他逐漸明白,也許……痛苦的人不只是他自己。
但向之暨劃下的那條安全線太長了,長到林鹿根本看不到終點,他往前一寸,向之暨便後退一裏,像是一場無聲拉鋸戰,不能言明的白色戰争。
廚房裏是下午由阿姨過來燒好的幾個菜,林鹿掃了一眼,便撇開了視線,他一到夏天,便會苦夏,沒有食欲。
他從廚房裏出來,空蕩蕩的客廳讓人心慌,林鹿逃回了房間裏。
一連幾日林鹿吃的都很少,向之暨出差回來,見到他時,便皺起了眉,他問:“你怎麽瘦了那麽多?沒好好吃飯?”
這是這段時間內,向之暨主動和他說的第一句話,林鹿低下頭,小聲說:“沒胃口。”
“是阿姨燒的飯菜不合口味嗎?”
“嗯。”林鹿也不知道說些什麽,一到夏天他就會這樣,往年也會吃一些,但今年就真的什麽都不想吃了。
他給自己倒了杯水,走到沙發邊坐下,白色的短袖淺咖色的短褲下是消瘦的身體,彎折的手肘成了一道直角,骨骼的弧度都能看清,他坐在沙發裏,白到發光的大腿從及膝蓋的寬大褲腿裏露出些許。
林鹿兩手捧着水杯,小口喝着,低下頭時,後頸的骨頭突起,肩胛骨收緊,他喝完了小半杯水,便放下了杯子,恹恹的靠在沙發裏,在向之暨刻意忽視的時候,他把自己弄成了這幅脆弱不堪得到模樣。
向之暨皺起了眉,他目光落在林鹿的發頂,對他說:“你想吃些什麽?我讓阿姨給你做。”
“不想吃,吃不下,什麽都不想吃。”林鹿仰起頭,向之暨立刻撇開視線,林鹿眸光黯淡,他用手支撐着起身,對向之暨小聲說:“我上樓畫畫去了。”
向之暨點點頭,林鹿的肩膀擦過他的手臂,向之暨後退一步,林鹿抿緊了嘴唇。
他從向之暨身後走過,向之暨聽到他的腳步聲,心裏先是被用手揉了一下,不敢回頭,卻聽身後“哐當”一聲,他立刻轉身,看到了摔倒在地的林鹿。
林鹿坐在地上發愣,膝蓋上青紫,小腿也被蹭破了皮,向之暨蹲下`身,拉住了他的手。
“怎麽了?疼不疼?小鹿你怎麽不說話?”
向之暨聲音焦急,他把林鹿撈起來,放到沙發上,看着林鹿膝蓋上的慢慢浮出的大片青紅,林鹿低着頭,眼淚一滴滴落下。
向之暨以為他是疼哭了,跪在地上對着林鹿的膝蓋吹氣,一手拿出手機,他對林鹿說:“小鹿怎麽了?是不是很疼?我馬上叫醫生過來。”
林鹿搖着頭,他嘴裏像是含了刀片,說話都是模糊不清,他死死盯着向之暨拽着自己的手,聲音低落到了泥土裏,他說:“原來你還會拉住我的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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