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好不容易被吹風機烘幹了的照片,泛着黃,皺巴巴卷在了一起。

林鹿小心翼翼捏着一角,低頭看去,目光落在那團模糊上,半張臉被黃斑遮蓋住了,可不難分辨,相處了二十年的人,只是單單露出一角,便能……便能一眼認出。

“這張照片是你弟弟和誰一起拍的?”

林鹿沒擡頭,他小聲問着,向之暨沒有留心他的異樣,回答道:“是我弟和他的養父。”

“養父?”林鹿輕輕吸了口氣,嘴唇小幅度抖着,他不敢去深想,覺得這實在是太過荒謬,只掙紮了一番,問道:“你怎麽知道那是養父的?”

“當地的人說的,據說我弟是被這個漁民撈起來的,不過這之後沒多久,他們就搬走了。”向之暨嘆了一口氣,他用手捂着腦袋,一臉頭疼,“我現在是想找也找不到,這僅剩下的一點線索都沒有了。”

林鹿不語,他維持着那個姿勢,僵硬的杵着,隔了片刻,向之暨側頭看他,皺眉道:“小鹿,你怎麽了?”

他伸手去碰林鹿,卻見他一下子站了起來,丢開那張照片,他往後退開,向之暨站起來,眉頭輕蹙。

林鹿心裏亂成了一團,是不敢置信和驚疑不定,覺得這是假的,可照片上的人的的确确是他的父親,卻在向之暨嘴裏成了他的養父。

他有些喘不過氣來,看着掉在地上的泛黃相紙,吞咽唾沫,皮膚發涼發冷,林鹿擡起手,拂開向之暨遞過來的手,他說:“我沒事,就是突然有些暈,我想回去休息,你……你也早點睡吧。”

他說着,便轉過身,像是逃一般,逃竄出向之暨的視線裏,拉開那扇門,把自己關了進去。

向之暨擰着眉,臉上神色沉沉,心像是在外太空,在真空狀态下,一寸寸收緊。

他有些不放心,走到門口,輕敲了幾下,“小鹿,你還好嗎?是不是不舒服?”

“沒有,沒有不舒服,我只是有些累了。”

向之暨摸不着頭腦,他停頓了幾秒,随後說:“那你先休息吧,明天?明天我們……”

話還未說完,林鹿便說:“我先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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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之暨用手摸着鼻子,無奈道:“那我不吵你了,你睡吧。”

随着向之暨說完,林鹿從床上坐起來,他盯着門口,咬着下唇,摸出手機,點開了屏幕後,林鹿翻出他從前與父親的合照,一張張翻過,。

情緒在心中沉澱,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手機裏的照片已經被删去了大半。

第二天,向之暨來叫他起床,林鹿縮在被子裏,聽到敲門聲,他掀開被子下床,走到門口,擰開門,林鹿沒有擡頭,恹恹道:“我有些不舒服,想再睡一會兒。”

“你怎麽了?發燒了嗎?”向之暨伸出手去碰林鹿的額頭,林鹿一愣,随即後退,向之暨的手尴尬停留在半空,他們相互看着,林鹿皺起眉頭,加重了語氣,“我說了我沒事。”

在向之暨看來,是莫名其妙的怒意,不過他沒生氣,只是把這當做小孩子的起床氣,他說:“那你再睡會兒,不過下午我們要去泡溫泉,是山上的溫泉,很有意思的。”

“我不想去了。”

向之暨一愣,問:“為什麽?”

在久久沉默後,林鹿擡起頭,眼眶在不知不覺裏濕了,他喉嚨裏全都是酸澀,他對向之暨說:“我……我想回家。”

他必須回去,他不大能接受就因為一張照片而判定自己的過去否定現在,也因為這張照片而心煩意亂,他得回去确認。

可這件事,只能由他自己一個人去做。

他能感覺到他和向之暨之間原本輕松的氣氛沉澱下來,林鹿知道自己現在這樣子有多蠻橫無理矯情放縱,可他沒辦法,在沉默了片刻後,向之暨說:“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

向之暨打斷他的話,沉聲道:“我開車送你去車站。”

短暫的還未開始的溫泉旅行在兵荒馬亂失措的心悸裏結束,向之暨把他送到列車站,從這裏回到林鹿老家有一班直通車,林鹿去買車票。

向之暨遠遠看着他,他能感覺到,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好像一下子被莫名其妙拉開,他皺起眉,走到外頭,點了根煙狠狠吸了一口,滿心的煩亂。

林鹿買好了車票,朝他走去,向之暨把剛抽了幾口的煙掐滅丢進垃圾桶裏,他低頭看着林鹿,瞥見他手裏的車票,抿着嘴問:“我能問問,你為什麽一定要現在回去嗎?”

林鹿低下頭,瞧着自己的鞋尖,他說:“從小到大我都是和我父親相依為命,前年他癌症去世了,這個世界上我唯一的親人也沒了,但……昨天晚上,我知道了一件事,雖然很荒謬,可我得去确認一下,如果是真的,那麽我就會多出一個親人。”或者說,失去一個愛人。

林鹿的聲音低低弱弱,讓人聽着一點都察覺不出他又可能多出一個親人的喜悅,反倒是叫人覺得難受,向之暨問:“真的不用我陪?”

“真的不用,這件事我想自己去看看,其實我……不大相信。”

與向之暨說了幾句話後,林鹿聽到廣播裏的聲音,便要進去,向之暨拉了一下他的手臂,林鹿扭頭,向之暨笑着問:“你突然多出來的一個親戚不會是什麽億萬富翁吧?”

林鹿扯開嘴角,對他說:“有可能。”

向之暨皺起眉,他站在原地,看着林鹿過檢,走進了熙熙攘攘的車站大廳,很快就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他擡起頭,看到車站牌子上跳躍出的行程數據,目光定焦在那個熟悉的地名上,向之暨愣住了。

其實讓林鹿覺得奇怪的是,他和父親并不是如向之暨所說的那般從小鎮搬走,而是一直定居在那裏,和街坊鄰居的關系也很好,每到過年,左鄰右舍都會多做出一份的菜,給他們父子倆送來,父親離世時,鄰居阿姨也都幫了不少的忙。

他靠在車上,看着窗外快速後退的景色,從綠意蔥茏到荒蕪的平地。

三個小時後,起伏的山巒成了一眼就能看到邊的海岸線,隔着一層玻璃,似乎都能嗅到海水氣息,林鹿慢慢後退,脊梁骨壓進靠背裏,心裏逐漸忐忑。

列車停下,他慢慢走在下車的人後面,就背了個包,裏面裝着的都是上車前向之暨往他包裏塞的零食飲料,沉甸甸的壓在他身上。

往日的喜歡,在那個猜想之後,似乎也成了很沉很沉的一個桎梏,他深深吸了口氣,拉緊了背包帶子,往外走去。

從車站裏出來,林鹿坐上熟悉的公車回家,他剛到老屋,隔壁出來倒垃圾的阿姨便看到了他,愣了愣,立刻跑到林鹿身邊,拉着他的胳膊,焦慮問道:“小鹿,你怎麽突然回來了?”

林鹿抿着嘴唇,他任由鄰居阿姨拉着自己,走進屋內,林鹿輕聲道:“阿姨,最近有沒有人來找過我?”

“啊?沒有啊?你……你怎麽這麽問?”

是慌亂失措的表情,連語氣都成了一團麻,林鹿嘆了一口氣,他問:“我爸爸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着我?”

安靜的室內,等着答案的林鹿胃部都有些抽痛,他僵坐在沙發上,低下頭,又問道:“我是不是撿來的,我其實還有親人是不是?”

不是很難回答的問題,兩個問題,若不撒謊,只需要輕輕點頭,被問及的人,在沉默猶豫中,露出歉意,點頭道:“你爸爸生前囑咐過我,讓我不要說出來,如果有人來問起你,就說你們都搬走了。”

“所以,這是真的?”

林鹿心裏頭的最後一點希望也熄滅了,他握緊拳頭,咬緊了牙關。

被問及的鄰居阿姨長嘆一口氣,“我還記得,你當時還小,剛撿回來的時候就剩一口氣了,是老林跪在醫院裏求他們不要放棄你,後來你又活了過來,他和我們說,是在海上把你撈起來的,我們都以為你是被人丢掉的,所以現在有人來找你,大家也都說不知道。

小鹿,阿姨也不是故意的,只是害怕你被人騙了。”

林鹿沉默着,複雜的情緒在心裏來回兜轉,“喜歡”這兩個字像是被什麽外力壓迫,一下子就要胎死腹中,他把自己靠近沙發裏,整個人都蜷縮在了一起,搖着頭,小聲說:“我知道,你們是為了我好。”

說話時,眼淚已經一滴滴往下落,當真相攤開在眼前,重新找到了一個親人這件事,讓他無法覺得快樂,更多的事酸澀痛苦。

艱難地呼吸着,他嘗試着試探着小心翼翼的說:“阿姨,能不能……我覺得現在這樣就挺好,如果……如果有人來問你,麻煩你還是說什麽都不知道……行嗎?”

“啊?為什麽,既然你都知道要找你的人是誰了?多出一個親人為什麽不認?”

林鹿伸手抓住自己的衣擺,捏在手心裏,緊緊揪住,喘了一口氣,他嘴唇挪動,艱澀道:“我不想……”

“你不想什麽?”

話未說完,半掩着門被猛地推開,光線微薄的小屋客廳裏亮了些許,林鹿直起身站了起來,他下意識地往後退幾步,他呆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向之暨站在那片光影裏,高大的身影躍入他的眼中,是往日期待見到的人,卻成了現在最不想看到的人。

“你不想什麽?”加重語氣又問了一遍,林鹿沒有回答,他盯着向之暨的臉,錯愕慌亂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向之暨神色不明,他盯着林鹿的臉,深吸一口氣,壓下心裏的煩躁,下颌繃緊,他問:“你……你是我弟弟?”

他說出這句話時,是什麽感覺?

其實是什麽感覺都沒有的,只是一個疑惑,一個問句,在心被掏空了大半後,遞了出來。

林鹿撇開頭,躲開他的視線,僵硬的吐出兩個字,“不是。”

向之暨笑了,沒什麽表情的扯開嘴角,不帶任何溫度,若是平日,他定然會去拉住林鹿的手。可此刻,所有一切都是克制,他站在那裏沒動,而是說:“和我回去吧,做個檢查,像這樣只靠猜想,也的确太荒謬了。”

“那如果……是的呢?”林鹿磕磕巴巴,一副快要哭的樣子,他問:“如果檢查出來,我是你的弟弟,該怎麽辦?”

向之暨聽到這話,便又笑了,只是這次的笑容有些慘淡,勉勉強強掩飾過去,他故作輕松道:“能怎麽辦?把你當弟弟一樣對待呗。”

林鹿徒然擡頭,眼裏全都是淚,茫然地望着向之暨。

是胎死腹中的喜歡,是無法表明的暧昧,是一刀切斷的心悸,是沉澱下來被埋入泥土裏的情愫。

什麽都沒了,林鹿有些恍惚。

有一扇大門在他面前被狠狠關上,鐵門相撞,響聲震耳,他被人拖拽着離開了自己的伊甸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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