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來年春天,林鹿已經基本适應了這裏的新生活,他能夠高效地完成課作,流利對話,熟練的乘坐交通工具,假期時一個人去威爾士。
他的生活似乎在漸漸好轉,單向的信息發送逐日減少,慢慢的連早安晚安都消失不見,最後畫下休止符號的是兩個字“再見”,而後他把置頂的對話框取消,向之暨的頭像逐漸沉沒在了大片紛雜的信息裏。
他對自己說,你看,有時候忘記一個人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說不在乎就能不在乎,說再見就能再也不見,誰都不是誰的唯一,離開之後的保質期一日日減少,最後就真的不會留戀了。
四月祭祖,學校正好是複活節假期,清明節前夕,向之暨與林鹿在對話裏進行了這大半年來第一次交流,簡短問候,稱述事情,林鹿輕聲應着,語調微疏,“好的,我會回去,嗯,知道了,我會小心,好,放心吧……哥哥。”
最後兩個字,舌尖抵在下邊的牙齒間隙裏,後舌微顫,聲音從喉嚨裏震出。
向之暨坐在沙發上,呆鈍數秒,意識回籠,他扯開嘴角,又添了一句,“路上小心。”
挂斷電話後,向之暨倒入沙發裏,擡起手,手背覆在自己的眼上。
此刻,他應該笑的,畢竟一切如他所願了。
可他沒有,眼睫不知何時濕潤,高大的似乎能抵禦一切的身體蜷縮顫抖,被他硬生生撕開的心尖肉,似乎發生了凝血障礙,鮮血直流,再也止不住了。
魏麗早早就來到了老宅,她讓向言去胡同口候着。
向之暨是在下午三點到的,向言把他迎進屋,左右張望着問:“林鹿呢?”
“應該還在飛機上,他大概得晚上才能到這邊。”
向之暨說着,向言接口道:“他自己過來?”
“他說他認識路,不讓我接。”
“你們兄弟倆怎麽不親啊?”向言打量着向之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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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問的人皺起了眉,“倆兄弟要有多親,他又不是小孩了,一個人都能在倫敦生活了,下了飛機還要我去接?”
“哥,我還真搞不懂你,我要是有個失而複得的弟弟,我肯定是捧在手心裏的,你怎麽還要把他送到國外去?”
向之暨扯了扯嘴角,沒有回答。
大約是十一點左右,下起了夜雨,春寒料峭就是此刻,雨水淅淅瀝瀝落着。
向之暨抿着煙,站在屋檐下,白襯衫被風吹皺,他單手插在黑色長褲口袋裏,眯着眼,捏下手裏的煙夾在指間。
他走過長廊,雨水從瓦檐邊緣落下,是有些冷的,向之暨踩過積水的淺坑,走到大門口時,抽出放置在門側傘架上的的長傘,黑色的傘面被撐開,推開木門,朝外走去。
在裹挾着寒意的春雨裏等了許久,站在胡同口的陰影處,時不時的低頭看着時間,計算着來程,估摸着林鹿什麽時候到。
他來的時候,向之暨側過身,把自己埋進了那片昏暗之中,收起的雨傘成了一段黑。
林鹿撐着一把透明長傘,背着一個帆布雙肩包,走在那整片的潮濕水汽裏。
向之暨悄悄看着,慢慢後退。
林鹿是半夜時到的,所以一切都很小聲,輕輕推開了門,憑着記憶找到了之前住過的小院子。
記得當時是兩個怕鬼的膽小鬼瑟縮一晚上,彼此念佛禱告安慰着,又被呼嘯而過的風和婆娑樹影吓得半死。林鹿想起時,笑了笑,他徑直走過向之暨的房間,推開自己的屋門,走了進去。
幾乎是奔波了一整天,林鹿把包放在桌邊,脫去外套丢開鞋子,便爬上了床,卷着被子,閉上了眼。
第二日,被雨水浸泡了一夜的老宅,散發出腐朽沉木的氣息,蔥茏的枝葉輕輕一碰便是落下大片水花,林鹿起得早,洗漱完了之後,站在小院子裏,看着樹葉上晶瑩水珠發呆。
向之暨推開屋門出來,他是剛剛醒,晃着肩膀,拖着步子,是六親不認的臉,起床氣彌漫周身,高大的身體搖搖晃晃橫穿過小院時,驀地頓住。
在晨光下,強撐着睜開眼皮,定定的看着跟前站着的人。
瘦了很多的林鹿擡起巴掌大的臉,五官沒有肉裹着,在微光裏剔透到近似脆弱,向之暨眯着眼,林鹿睫毛輕顫。
春天的蝴蝶飛揚,楊柳飄絮混雜,空氣裏的泥腥味和青草交融,在一切的春日印記中,向之暨如願聽到了林鹿與他面對面時,第一聲“哥哥”。
好不容易止住血的心口大壩再次崩塌,他不太明白,為什麽痛過一次的地方還會在痛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是永遠都會痛。
“早上好。”向之暨的聲音微啞,林鹿朝他笑了笑。
向之暨盡量讓自己若無其事些,他站在林鹿身邊,兩人之間隔了兩顆心髒的距離,他伸展手臂,雙手在背後拉扯,發出骨頭交錯的聲音,林鹿朝他投去視線,向之暨說:“晚上沒睡好,骨頭都僵了。”
“是又鬧鬼了嗎?”向之暨聽了一愣,低頭瞧着林鹿,視線垂直而下,錯落過他的睫毛和微翹的鼻尖,擡起頭時,漫不經心輕輕眨了眨。
“沒,沒鬧鬼。”
“那就好。”
林鹿點點頭,收回目光,垂眸掃過向之暨穿着拖鞋的腳,他說:“我先過去了,哥,你也快些過來吧。”
他這般說着,便轉過了身,向之暨抓了一把頭發,在原地停頓了幾秒,僵直的後背緩緩松垮下來,慢吞吞地往相反方向走去。
林鹿走到前院,向家的人已經都在了,魏麗看到林鹿,愣了愣,随即笑道:“小鹿,快過來,坐這邊。”
林鹿朝她點點頭,他不大熟練的喚了一聲阿姨,而後坐過去。
魏麗看着林鹿時其實是有些尴尬的,上回說了那樣的話,把兄弟說成了戀人,早上見面時,魏麗就小聲的和林鹿道了歉,她一個長輩和小輩致歉起來也毫不含糊,林鹿臉頰微紅,搖着頭說沒關系。
向之暨是最晚到的,向言埋怨道:“哥,我們就等你了。”
“知道了,我不是過來了嗎?”向之暨走到他身邊。
向言很好心的拍了拍他和林鹿之間的空位,擡起頭道:“快坐下來,專門給你留着的。”
他拉開椅子坐下,手臂挨在林鹿肩膀上,位置的間隙有些小,林鹿挪動椅子,往一側坐過去了些。
早飯是各類點心粥飲,林鹿拿了杯豆漿,溫熱的甜味彌漫于味蕾,他放下了杯子。
碗碟裏被夾進來一個生煎,林鹿擡起頭,向之暨側頭說:“你怎麽都不吃?多吃一些。”
“沒胃口。”
林鹿放下了筷子,臉上看不出表情,向之暨皺皺眉,剛想說話,就聽林鹿道:“給我拿個雞蛋吧,我現在沒胃口,待會再吃。”
向之暨直接拿了兩個水煮蛋給他,沒聽他那句“待會再吃”,而是敲碎了後剝去殼,遞給他,“現在就吃掉。”
林鹿抿着嘴唇,沒有動,向之暨的手懸在半空,兩個人僵持了片刻,那凝滞的氣氛都快讓周圍的人注意過來了,林鹿只好接過雞蛋,他對向之暨說了一句,“我真的不想吃。”而後,小口小口吞咽下去。
吃過了早飯,整理好祭祖用物,和往年一樣,分了幾輛車,開往墓園。
今年向之暨自己也開車了,他剛打開車門,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聽林鹿說:“我有東西落在了房間裏,我想去拿。”
“要我一起去嗎?”
“不用,我很快就過來。”說着,林鹿未作逗留,便小跑着回去。
魏麗他們的幾輛車都開走了,向之暨靠在車門前抽煙等着林鹿,眼皮懶懶散散的耷拉着。
兩根煙後,林鹿喘着氣,跑了過來,站定在向之暨跟前,似乎因為跑着的原因,臉色有些白。
向之暨在他到之前,就撚滅了煙,身上還有煙味,他走到邊上抖了一下大衣,回過頭時,林鹿已經鑽進了車子後面。
林鹿靠在車裏,尖尖的下巴紮進淺色的毛衣領子裏,寬寬大大的羊毛衣裹着他的身體,他把袖子拉到了手指頂端,白着臉,額頭磕在玻璃上,對前面開車的向之暨說:“開暖氣了嗎?有些冷。”
“我把溫度調高一些。”向之暨撥弄着按鈕,暖風吹在林鹿身上,他輕輕舒了一口氣,向之暨則說:“你穿的太少了。”
“我沒想到那麽冷,去年的時候挺暖和的。”林鹿小聲說着,聲音漸漸低落下去。
去年你還不是我弟弟。
向之暨的心裏突然竄出這句話,而後一驚,咽着唾沫,不在說話。
車子抵達墓園,那邊也不知道是不是風水原因,站在裏頭就覺得陰冷,身體裏漫開寒意,林鹿下了車,肩膀收緊,小幅度的打着哆嗦。
突然,肩膀一沉,溫暖覆在身體上,他仰起頭,看到的是只穿了一件煙灰色襯衫的向之暨。
“我不怎麽冷,衣服你穿着吧,別凍着了。”向之暨說着,身肩膀抖了兩下。
穿上向之暨的大衣,身體被他的溫度覆蓋,似乎是在這個人的擁抱裏,林鹿有幾秒微怔,随後捏緊了衣擺,他朝向之暨道謝,撇去自己的感情,是弟弟對待哥哥的态度。
如果,這就是向之暨想要的,他會順應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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