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雲今又被吓住,着急忙慌拉住下擺,不許他碰。
早知不說腿,而說頭疼了。
但霍連一個眼神甩過來,雲今只得讷讷:“右足的踝部好似扭了。”
見他褪了她的翹頭履,将褪羅襪時,雲今攔道:“沒事,我又不疼了我好了。不用麻煩你,霍郎君。”
“駱雲今。”
霍連的手停在羅襪的綁帶上,此刻他與她的聯系便只有這麽一根細伶伶的帶子,他自然是想要更多,已經被她撩起了火,卻無法像從前那樣,将她揉進懷裏,做他想做的事。
“給你看傷,還是弄你?你選。”
他淡漠地看着她,獲得答案後,心底裏輕笑了聲。傻兔子就是傻兔子,稍稍威脅下就不敢亮爪了。
綁帶松開,羅襪也被褪去,揉成一團,這樣細膩的材質讓霍連頓了頓,想起什麽,遂掀起眼簾問她:“為何穿圓領袍?”
裸足就這樣暴露在他面前,雲今有點不好意思,下意識往後縮,卻很快被他握着拉過去,一掌就可以包住。看着他麥色的手背,雲今喉頭微滾,低聲說:“在晉陽,女穿男裝很常見的,我想穿什麽就穿什麽啊,而且幹活的時候穿這種束袖的衣裳很方便。”
幹活。
聽到這個詞,霍連的目光漸漸凝聚到雲今攥着衣角的手上。
她看起來很緊張,指骨泛白。
塑像難免沾染泥漿、顏料,若滲進指甲縫裏,就得打上胰子仔細搓洗,連着幾天下來,這手背就有些幹,秋天本就幹燥,若不塗點東西保養,入冬後估計會皲裂。
霍連看在眼裏,問:“你丈夫不給你家用?”
“你丈夫”這三個字讓雲今怔忪不已,總覺得從霍連口中吐出這話,很是奇怪。但這也說明,他信了她什麽都不記得?他已經接受她嫁給別人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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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不吭聲,他又問了遍。
雲今這才知曉,霍連以為顯郎不給她家用,她才出來上工掙錢。她一時氣結:“我喜歡彩塑才做這行的,和我丈夫給不給家用有什麽關系!”
雲今試圖将腿抽回來,卻被握得更緊。她不耐地說:“你不會以為,只要給家用就是好丈夫吧。”
“當然不是。”霍連理所當然地說,“財力保障只是最基礎的。”
相對而言,讓自己的女人抛頭露面,做這種吃力不讨好的活兒,還受盡委屈,實非男兒所為。他瞧不上那姓陸的。
檢查一番後,霍連拍了拍雲今的腿,“沒扭傷,好得很。”
卻沒将襪子給她穿起,而是無意識地摩挲着玉白足面。
落在她臉上的視線也越來越燙,雲今只對視了一眼便将目光移走。覺察到自己的耳根發熱,雲今羞窘起來,開口時帶了顫音:“既然沒事,那你放開我。”
“沒扭傷說扭傷了,我豈不是被你诓了。”霍連并未撤手,她的肌膚很嫩,揉按着檢查下來,很快就泛起淡淡的紅痕。
他指腹有薄繭,剮蹭時很癢。雲今不敢去蹬他,只能彎腰去撥開他的手,誰知這樣一拉伸,腿抽筋了。
她嗚咽着倒在榻上,抽筋的酸澀感一陣陣的,口中也難免逸出些痛吟,細細柔柔的,跟輕飄飄的羽毛似的,一吹就會悠悠地蕩起來。
霍連聽得直燥,嗓音沙啞了些,“別招我。”
“誰招你了!我小腿肚抽筋了!”雲今想去揉腿,卻又因抽筋而不敢動彈,這一急就急出淚來。
都怪霍連,把她好端端的日子給攪和了,害得她活兒都沒做完,就在這裏因為腿抽筋而難受,愈想就愈委屈,雲今抽抽噎噎哭起來。淚光瑩瑩,好不可憐。
這下霍連真信了,冷哼一聲,“該。”
但還是動作起來,将她的腿拉直,一手扶着她背,一手輕輕板住她右足的大拇指,緩緩往內側拉伸。他手法到位,肌肉的解痙需要過程,雲今卻忍不了,雙目銜淚地喊疼,呼吸一顫一顫。
霍連呼吸沉悶,将自己的手臂遞到她嘴邊,冷聲說:“咬着。”
雲今也沒有客氣,甚至還添了點洩憤的意思,狠狠下嘴。
他肌肉緊實又粗犷,兩邊都使着勁兒,上臂的肌肉線條盡顯,險些要突破僧袍而出,雲今看了眉頭微颦,險些咬不住。
片刻後。
“放松,筋脈已經拉伸了,揉一揉就行。”
霍連指腹從胫骨處劃過,握住小腿肚,酸感徐徐泛開,已經比方才好受多了。
這一幕實在眼熟,雲今愣住。
和他敦倫時常被磋磨,他跟擺弄泥塑似的擺弄她,也發生過好幾次腿抽筋的事。那時雲今既尴尬,又覺得攪了他的興,一開始是不肯說的,被他看出來,才不好意思地默認。
霍連就會停下,像現在這樣,頗有耐心地給她按摩腿部,讓肌肉放松下來。
她曾問過,夫君經常受傷嗎,為何懂這醫術保健之道。他頓了頓回,這是常識。
往事漸漸浮上心頭,蠶食着雲今的心念。
其實兩人之間也曾是有些溫馨時刻的。好比說有一次在尹州,外出采買時突逢大雨。雲今的繡鞋單薄,被積水浸了,又髒又冷,就是霍連那雙溫暖幹燥的大手給她一點一點擦幹淨,又放到懷裏暖了暖,這才背着她回家。
這麽一點小事雲今記到現在,也許因為除了敦倫,和他親近的時候實在太少了。
見雲今腿腳緩和了,反而哭得更兇,霍連一時無措,硬朗的臉上出現一絲疑惑神情,“又怎麽了?”
小娘子清亮如星的眼眸被淚水浸泡,哭懵過去,含含糊糊說着“都怪你”。發絲濕噠噠地粘在臉頰上,時不時還抽噎一下。
霍連的心頭好似有什麽在坍塌,轟然巨響。他伸出手,遲疑着撫在雲今肩背上,将人扣入懷中,安撫地拍了拍。
這是他頭回見她哭成這般可憐樣,與極致的生理淚水不同,這時的雲今看起來有天大的委屈。
“霍連……這是你……”雲今捂住了嘴,及時截斷。心酸到無以複加,卻不敢再往下說,只能在他的肩頭默默垂淚。
這是他第一次抱她。
說來真是可笑,成婚四年多,他第一次抱她,卻已物是人非。
霍連不知她究竟怎麽了,這些天她的狀态他看在眼裏,和陸家人在一起時,她很快樂,整個人是松弛不設防的。而一見他,就渾身炸毛。那麽,這時哭成這樣,就是因為他?
“別哭了,我不碰你。聽我說完,就讓你走。”霍連松開雲今,将撇在一旁的羅襪拾起,遞給她。
他深深看她一眼,“那日我沖動了,你可以當我做了個荒誕的長夢。接下來我說的話,你只當聽個故事。”
“我在那個夢裏,和我的妻子發生了一次口角,她覺得我帶回來的丫鬟礙眼,那是考慮到家中女眷安全,不得已雇的武婢。”
又聽他提起空青,雲今不自覺地皺了眉頭,但沒打斷。
“在壽山我遭遇過兩次刺殺,一次是傅七——我的兄弟為我擋了暗箭,他養了三個月的傷才能下床走動,另一次我以胳膊格擋,不然可能被抹脖子。”
這些,從來沒聽說過。
她甚至連他受過傷都不知道。
雲今大為愕然,失神地看着霍連。
他繼續說着,“回京後聖上嘉獎了我,姜昭儀也有意将姜氏女郎嫁與我做正妻。”
做正妻……什麽意思?彼時他的正妻不是她嗎?
難道……
雲今哭懵了的腦袋運轉起來,不免想起從前聽過的傳聞,有男子為攀權貴,而停妻再娶的,也有女子家看中男子,将正妻秘密“病逝”,給自家女兒騰位置的。
如今的年份姜氏女還只是婕妤,但因其與聖上年少相識,情誼非同一般,而霍連的堂姐霍皇後會在四年的時間裏漸漸失寵,姜昭儀寵冠後宮。
霍連凝睇她,“聖上問了我的意思,我拒絕。因抗旨,受了十二鞭。”
刺殺、抗旨、鞭刑。
這一個個離着千裏遠的詞被狠狠砸在雲今跟前,讓她幾乎睜不開眼。
燭火搖曳,雲今的唇抿得很緊,将幾欲溢出的詢問封在口中。
那些讓她生疑的地方似乎一點一點對上了。霍連對身體接觸的躲避、敦倫時不肯褪去的中衣……甚至他皺起的眉頭,會不會不是不耐煩,而是傷口疼痛難忍呢?
可是他言語中的生冷是不作僞的,還有那眼神,雲今看得懂,他很失望,好像做他的妻子就一定要義無反顧地信任他、對他唯命是從。這太讓人窒息,出嫁從夫,她忍讓太多次,順從太多次了。
最重要的是,如今她已嫁做他人婦,他說這些無濟于事,徒增煩惱。難道,他還在不死心地試探?
雲今深呼吸,爾後道:“你和我講這些幹什麽?我又不是你的妻子。哪怕我與你夢中的妻子生得一個模樣,我也不是她。”
霍連遲滞地點頭,難掩失望。
他的肺腑之言,甚至沒能換來她的一句關切。她……真的與前世有別。
“雲今,我剛才說我和妻子的口角,其實是我們之間最後一次争執,因為在夢境最後,她意外墜崖。”
雲今死死咬着下唇,面上痛苦極了。
墜崖是真的,痛苦和絕望一直将她籠罩着,因此醒來後一直害怕坐馬車。
雲今推開霍連,趿拉着翹頭履跑出去。及至呼吸到新鮮空氣,憋悶之感才消。
霍連追出去,望着她的背影說:“那輛馬車上,不僅有我的妻子,還有丫鬟空青,以及一名喚作譚四的車夫。後來經衙門勘察回溯,譚四盡力扭轉局面,不幸失敗,而空青,死前還緊緊護着我的妻子。”
他執着得很,哪怕會令她生厭,也要說完這番話。因無論她是否有記憶,這最後的部分她是全然不知的,這是屬于她的人生,她有權利知道。
況且,他的妻待下人素來和善,哪怕因空青而和他置氣,也不會為難空青。那麽,扈從對她的守護,她應該不排斥知曉吧。
自然,他也存了私心。
若能喚起她的記憶呢?
山頭斜照,惱人的風穿堂而過,引起一些粗粝嘯聲,卷起男人的僧袍,獵獵作響,也拂過小娘子鬓邊的發。
幾縷發梢黏在唇上,雲今擡手掖到耳後,仍背對着霍連。
她将動容壓下,冷靜道:“既然是夢,醒來就什麽都沒有了。郎君既然在夢裏有經緯之才,那在現實中應該抓緊時間,做些有用的事,不要再糾纏我了。”
“而且你和我講這些其實很沒道理,你夢裏的妻子死了就是死了,不會知道什麽人為她做了什麽。至于我,作為一個路人,聽過就忘了。”
雲今的語氣是平靜的,卻飽含攻擊性。霍連聽了瞬時就皺了眉,下意識想反駁,甚至想訓斥她,當妻子的,應該溫柔小意,不可這樣和夫君說話。
可就在這時,他忽然涔出冷汗——他從前,或者說上輩子,一直是這樣的反應與态度嗎?
可惜這一世沒有人能給出答案,更沒有人遷就他、等他。
他立在原地目送雲今離去,心裏空落落的。
霍連不知道的是,若他在此刻跟上去,能看到雲今去往大殿,為空青譚四點了兩盞祈福蠟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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