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甘望山至四華山,馬車全速的話只需三日,只是有犢車拖慢速度,外加連下了兩日的雪,最終第五日才來到溫泉山莊。

這犢車是大長公主特意命人尋來供雲今乘坐的,甚至半道上大長公主也上來乘了會兒,頗為新奇地躺下,順便歇了午晌。

雲今看得出來大長公主和霍連的關系很好,但這幾日無論是在驿站留宿,還是坐車趕路,大長公主都有意無意地将她帶在身邊,不讓霍連和她獨處。

覺察到這一點,雲今心中多了幾分微妙滋味。

這樣,既是護着她,也是護着他。

一路上雲今都在猜,大長公主和師父年齡相仿,似乎相識于年少時,兩人又都一直未婚,難道曾有過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

答案揭曉于第五日的傍晚。

興許就是有緣分,車隊剛停穩,雲今便遠遠地看到溫泉山莊大門外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步姿,定然是師父!

男子形容落拓,肩上甩着根釣竿,頭戴鬥笠,另一手提着一個小桶,似是垂釣歸來,看起來悠閑自在。

只是,還未待确認,衆人便身軀一震,因大長公主突然中氣十足地吼道:“張本新!你給我滾過來!”

侍從們都愣住,呆呆地望着枯枝上被大長公主音量震落的積雪。

大門口那身影也是狠狠一頓,差點左腳絆右腳摔下去。

雖隔了挺遠,衆人卻仍能看清,那個叫張本新的男子渾身一激靈,甩掉釣竿和提桶拔腿就跑!這種時候,腿疾顯然拖了後腿,男子略顯狼狽。

而大長公主見狀,竟踏着雪追過去,衣袂飄飄健步如飛!

張內侍輕搖拂塵,遙想上一次見大長公主拔足相追,那還得是十年前某次狩獵時,追一只橫沖直撞的野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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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雲今看小雞一樣守着的大長公主跑遠了,霍連便見縫插針地靠過去,劍眉微蹙,尋思着找一句合适的寒暄。

卻聽雲今喃喃道:“原來師父全名叫張本新啊。”

**

晚飯草草用了些,雲今便縮回內侍安排的居室。

奇怪的是,身子雖乏得厲害,躺在床上卻是怎麽也睡不着,也許是擇席的毛病又犯了。當初從尹州到晉陽,一路上就難睡得安穩,還是顯郎帶着去醫館開了些安神的方子,才得以每天多睡些時辰。

想到顯郎,雲今心裏頭別扭得很。

很對不住他。

輾轉反側,一直到三更天還是沒睡着,雲今索性推開門透透氣,慢慢踱去廚房,想下碗索餅當夜宵。

卻見廚房燈火通明。

有一寬闊身形在火光照映下,印出墨色的影。

看清裏面的人,雲今轉身就走。

霍連追上,扣住她的腕子,“餓了?”

随後牽着她往廚房走,很自然地問:“有蒸餅和廚娘先前包的餃子,你吃哪個?”

他将她按在竹椅上,自去添柴燒水,仿佛她任意選一種,他就可以馬上加熱了端來。

雲今從沒見過霍連下廚,狐疑地皺眉盯他,“蒸餅你知道水開後要蒸多久?餃子你知道冷水下鍋還是熱水下鍋?”

霍連往竈膛裏添柴,動作熟練,耀耀火光映着他的側臉。聽了這話他唇角牽動,似笑了下,“知道。”

“索餅。”

雲今忽然說。

又補充:“藕片爆蝦索餅。”

一個怪名字。

霍連眉宇皺起,望了眼廚房儲備的菜色。有藕,沒蝦。這個天氣蝦少見,且基本上當天準備當天吃,不會留到現在。

雲今起身,作勢要走。

面上無甚表情,心裏卻有點悶。他果然不記得。

霍連大步追過去,按着她的肩把人轉過來,低頭看,“這裏沒蝦,你實在想吃,我帶你去釣。”

現在子時剛過,外面冷得要命,他在說笑嗎?

雲今回視他,沒說話。

霍連卻毫無征兆地箍住雲今的腰,将她提抱在懷裏,過去将竈火滅了。

“放我下來,像什麽樣子!”

“不是想吃蝦索餅嗎,我帶你去釣蝦。”霍連就這樣抱小孩似的摟着雲今,生怕一松懈她就跑走。

四下阒靜,為免他人發現,雲今不敢聲張,只能手腳并用去捶他踹他。

“你再多動動餓得更快。”霍連淡淡道。

雲今以為他只是說笑,畢竟沒有誰會這樣莽,說吃蝦就去釣蝦的。可他真就抱着她去了他的居室,随手拿了件大氅把她裹得只剩一雙眼,轉眼間又來到馬廄。

直到被抱上馬背,馬兒抖了抖惺忪的身子,雲今才意識到——他來真的!

“我不要乘馬!我畏馬,我會吐的。”雲今慌張地按着座下馬鞍,左右看了看打算直接跳下去算了。

“試試看,你總不可能一輩子都這樣,見着馬匹遠遠地就捏着鼻子躲開?”

“我為什麽不能一輩子這樣?我的一輩子關你何事!”

關他何事。呵,她真是時時刻刻急着撇清與他的關系,可現在卻不得不被他控制在馬背上。

霍連沉着臉沒再多說,将釣竿往她手裏一塞,一手繞過她身前去拉缰繩,一手揚鞭。

只消一下,身下駿馬便以雲今想象不到的速度奔馳起來,她發顫的後背也因此撞上那結實的胸膛。視野漸漸開闊,雖白茫茫一片看起來蕭條,卻有着無邊無際的遼遠之感,讓人不由怔忪。

馬兒的紅鬃在寒風中獵獵而揚,他将她護得很好,寬闊溫暖的懷抱和有力的臂膀安全感十足,但雲今還是手足無措。

“握着。”

霍連遞缰繩給她,她不接。

他幹脆大手覆小手,在飒飒風聲中與她共執。

“怎麽樣,不難受吧?”霍連感知到她的手背漸漸升溫,分出神低頭看她,卻只見到大氅的兜帽。

沒聽到回答,許是風聲太盛吞沒了,他腿夾馬肚,速度漸漸降下來。

“雲今,這個天在戶外最好不好哭,眼淚會凍住。”

“沒!哭!”

她應該是咬牙切齒說的,可被風雪一吹就散了八成威力,顯得悠悠遠遠,霍連眉心微動,揚聲道:“坐穩!”

下一瞬,雲今什麽也顧不上了,雙目緊閉繃緊腿彎,剛想張嘴罵他卻吃了好大一口風,她彎着腰劇烈咳起來。

霍連卻嘶了聲,騰出手來把她往前拎了些,只因小娘子那麽一彎腰,臀線就與他要緊處相撞,而她又是不肯讓他碰的,着實難熬。

雲今還無所知覺,咳得眼淚汪汪,陡然記起他說淚水會凍住,只好擡手用衣袖按了按眼角。

瞥到手中下意識握着一根釣竿,十分突兀。她來氣,想也不想就往邊上用力一擲。兩人正策馬疾馳,這麽一脫手便将釣竿甩得老遠。

雲今心裏頓時快意許多——看你還用什麽釣!

誰知霍連劈頭蓋臉罵來,“誰讓你扔了,多危險你不知道?要是絆馬一跤你猜你會不會摔下馬去,半身不遂!”

雲今一怔,當然是完全沒考慮過啊。她上哪裏去知道……

而且扔都扔了,他這不是馬後炮嗎。

她低着頭不吭聲。

片刻後見馬速還未降下,反而路過了野湖之後莫名提速,雲今慌了神,音量也拔高:“你上哪兒去?跑過頭了,那個湖不是在後頭嗎?”

茫茫曠野通往未知,雲今的心更是狂跳不止,雖然缰繩也同樣握在她手裏,卻不敢去拉。

前世和他呆在一起時,很容易被蓬勃的安全感所蠱惑,時常想去貼近他。那時的他既是夫君又是值得信賴的人。可現在,她不确定了,安全感這種東西總是被他輕易摧毀。

“霍連!”

“停停停!你快停!我害怕……到底去哪兒啊……”

風馳雪急,雲今的呼喊聲被颠得支離破碎,柔軟的身子一會兒害怕地蜷起,一會兒被迫撞向他的心口。

“別亂動。”

雲今靜了一瞬才知他在說什麽。

隔着氅衣都能感到他的不懷好意,雲今趕忙往前挪了挪,結果被他一把撈回來按住,鐵臂緊箍着她。

“不要命了?靠那麽前,你怎麽不幹脆坐馬頭上去!”他的嗓音混着風聲,粗粝又烈意。

再好的脾氣也受不住,雲今恨恨道:“乘個馬你都能…你真是,你真是……”

雲今小幅度往前蹭,偏要與他隔開一層距離,卻聽頭頂一聲諷笑:“男人都這樣,有何稀奇,難道陸顯庭不這樣?那他不行。”

“你——你閉嘴!”雲今氣急,漲紅了臉卻不知該如何往下說,在這方面争辯定然不是他對手。

這不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維護陸顯庭,霍連的神色霎時冷下來,朔風再大都吹不散他眉間的陰翳。他不可避免地想到她這輩子不止圓房是同那姓陸的,連往後每一次親熱都是同那姓陸的,這胸口就愈發憋悶,好似滔天巨浪被鎖在裏頭爆發不了。

駿馬急停,前蹄高高揚起,在半空騰轉兩下後落地,馬嘶也在此刻劃破寒夜的阒靜。

雲今的心跳還沒穩下來,兩眼已被逼出淚來,随後腰間一緊,被霍連圈住抱下馬。

單薄的身形被寬大氅衣裹住,她伏在男人的肩頭,竭力忍着哭腔,嗓音已經啞了不少:“你放我下來……”

霍連沉凝着一張臉,随手栓了馬,抱着她走進一間空置木屋。此處早前應有獵戶住過,裏頭只有一床一桌一椅,簡陋,但是個避風的好去處。

亦是個沒有約束适合盡情恣意的好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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