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門一關,擦亮油燈,外間的遍地風霜就被隔絕了起來,耳邊不再是呼呼烈風,而是複又驟鬧的心跳。

霍連解開自己的披風,權當抹布在那兒撣灰。

雲今趕忙退到一邊拉開距離,揉着自己凍紅的臉,想尋個銅壺燒水,卻見地上他的影子一步步朝她靠近。

她猛然轉身。

“衣裳脫了。”霍連看着她說。

“你說什麽!”雲今攥緊自己的衣領,将氅衣兜帽複又罩起來。

在溫泉山莊還有大長公主約束,可這裏前不着村後不着店,他就算為所欲為也沒人能管到……雲今開始後悔,早知如此,哪怕睜着眼在床上躺一夜,也不去廚房充饑了!

“快點,要我幫你?”

他又上前一步,高大身軀顯得這間木屋特別逼仄。

她下意識後退,連連搖頭,喉間幹澀幾不能言。

就這樣你進我退,雲今的後腰很快觸及一方硬物,是木桌的邊沿。

她腳步被迫停止,視線與他相撞。

霍連一手撐在桌面,一手搭上雲今氅衣的系帶,他系的結,好解。

他神色不耐,長指拉動一條系帶,整件氅衣很快松開,露出少女的纖瘦身形。原來她裏頭穿了件朱色方勝金紋翻領披襖,富麗華美,卻不是她平時的打扮,大約是大長公主贈予。

兜帽被掀開,露出一張緊張的小臉。

“你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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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兔子眼睛又紅紅的,倒映着他的臉。

霍連起了興,另一手也跟着放下,呈禁锢之勢将她圈在方寸之間,沉沉的異性氣息迫過去:“我別什麽?”

“你半夜帶我出來就是為了欺負我?”小娘子眼中滿含委屈。

“當然不是。”

霍連理所當然地說:“起初是你肚餓,我給你熱蒸餅你不要,非要吃蝦,那我只能帶你出來釣,可你又把釣竿扔了,怎麽反倒說我欺負你?”

雲今語塞,他總有理由的。

“行了,你以為我要做什麽。”霍連大手揉了揉雲今的腦袋,将她松松挽起的烏發弄得一團糟,“落了一路的雪,衣裳都濕了你不冷?褪下來我給你烘幹。”

說罷也不待她反應,手一揮将那大氅抽走,生起火堆支了簡易的架子烤火。

雲今被趕到床上,身上披着他剛脫下來的外衫,其實不很冷了,但外衫上的騰騰熱氣讓她有點難以拒絕。她将自己遮起來,心道為免着涼,蓋一下也無妨。

“足衣也可以拿來。”

霍連朝她示意,雲今卻直搖頭,将雙足往裏縮了縮,先前被他摸過的感覺仿佛還停留在足面,她臉頰一燙,“不用麻煩。”

接着,目瞪口呆地看他掏出兩個蒸餅一個水囊。

蒸餅本就是涼的,吹了一路的風早就梆硬,霍連拿短刀切了串起來烤,水囊則丢給雲今,随口道:“渴了就喝。”

雲今:“……”

他不會是早有預謀吧?為什麽一轉眼的功夫能帶這麽多東西在身上?

颠簸了一路,雲今早歇了吃夜宵的心思,誰知烤蒸餅的麥香味傳來,還真是腹中生饑。她抿了口清水,擰上水囊的塞子,慢吞吞問他:“好了沒?”

霍連故作訝異地回眸,“你不是不吃蒸餅?我烤了自己吃,沒帶你的份。”

雲今氣結,“你一人吃兩個?”

霍連點頭,一副二十個都吃得下的模樣,“不是你自己說,你的事與我無關嗎?”

這副嘴臉真是……!

雲今氣飽了,轉過身去對着窗戶,尋了個舒适的姿勢躺好,不再理他。

片刻後,床板冷不丁往下一沉,一塊烤得微黃的蒸餅遞到面前,蒸餅由短刀插着,短刀握在他手中。

雲今閉上眼只當沒瞧見。

霍連将蒸餅摘下,喂到她嘴邊,“不燙了,吃。”

她還是沒睜眼,但唇瓣一張把烤餅叼走了。切的大小适宜,一口一塊,她細細地咀嚼着,腮幫一鼓一鼓,很像某些食草動物,溫順沉靜。

借着火光,霍連打量了一番她的氣色,白裏透紅看着很是康健,不像山下見到的慘白模樣。她估計自己都沒發現已經沒那麽怕馬了。

霍連沒說破,遞上第二塊餅。

餅的外皮已經烤酥烤脆了,一咬很容易往下掉屑,雲今又是個愛幹淨的,霍連看了她一眼,穿過她腋下想将人抱起來坐着。

卻是唬了雲今一大跳。

“你做什麽?!”

雲今如臨大敵,自己撐起身縮到了床與牆的角落,小小一團,影子倒是被無限拉長,與他的影子交疊在某一處,不分你我。

火堆呲呲燒着,雲今看霍連喉結滾動了一下,她的心也随之一緊,拉着那件外衫将自己遮起來。

下一瞬他竟輕笑了下,說:“雲今,你到底是要我碰,還是不要我碰?”

“你在說什麽啊!我怎麽會要你……”雲今的聲音戛然而止,無論怎麽回答都會掉入他的陷阱,幹脆閉嘴好了。

霍連卻沒想繞過這個話題,“明明我沒想動你,你卻總以為我要做些什麽。”

他穩坐不動,卻握着她的足腕強行将人拽了過來。

鼻息貼近交纏,狹小的木屋裏重又流動起無法忽視的旖旎,霍連凝睇她,“雲今,我聽到你心跳聲了。”

“怎麽可能……我沒有!”雲今轉開臉,後頸卻被男人的大掌貼握着。

霍連也是這個時候才發覺,她的臉這麽小,他一個掌心便可以覆蓋了。而且她這副羞憤別扭的樣子,真是越來越像小型食草動物遇到避不過的危險後,顫顫巍巍地打算裝死。真是個馊主意。

“沒心跳聲就死了,傻。”霍連低聲說着,手中一緊,握住她後頸壓上那溫熱的唇瓣。

雲今倉皇無措,緊閉牙關嗚咽着推他,額間甚至蒙着細汗。

誰知他只是淺嘗辄止,一觸即分。她睜眼時,正巧對上他眼中的揶揄。

雲今的臉騰一下就紅了,又羞又氣——他這是在捉弄她嗎?!

霍連掌心感受到微濕,驚訝于雲今竟這樣緊張,他撚着指腹轉而握住她的下颌,往那嫣唇上盯了幾眼,問:“還要嗎?”

這是什麽話!!

雲今連連搖頭,眼神閃躲,生硬地扯開話題,“別在這裏逗留了,誰知道有沒有野獸什麽的出沒,你快帶我回去。”

她吐息間,淺淺的呼吸打在霍連手背、指節上,幾乎要順着他的皮膚一點一點侵入骨子裏去,若有似無的淡香也萦繞着他。

熱意蔓延,霍連擰開水囊大飲幾口,緩解了喉間幹燥,也暫時壓住骨子裏激發的癢。他指背擦着唇畔水漬說:“我是問你還要不要吃烤餅。”

雲今盯着水囊出神。

她剛喝過欸……

他怎麽能做到那麽若無其事……

霍連看她一眼,随手拿過剩下的烤餅,慢慢吃了起來,“沒野獸,雪大,明早回。”

雲今收回視線,“師父早上找不見我會擔心的。”

霍連心裏還在回想她之前說的那個索餅是蝦和什麽來着,聽了這話他倒笑了聲。晚飯時師徒倆匆匆見了面,都沒來得及同席用餐,老張就被大長公主給拎走了。

“老張看起來自顧不暇,你還是反過來為他操操心,祝願他能全須全尾走出溫泉山莊吧。”

說起這點,雲今好奇地問:“你知道師父和殿下的舊事?”

“一知半解,可以推導。”

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臨川大長公主當時摽梅之年,許了婚事,對方是崔氏的郎君,神采英拔又出身名門,尚公主再合适不過。但有一年,公主去邊郡探望年事已高的外祖父,逗留半年之久,回來後到了婚期卻沒有與崔郎君完婚,而是因為各種理由一再拖延。

當時京中盛傳臨川央着母妃,想出降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裨将。臨川的外祖父、舅父都是武将,時人便猜測臨川這是在邊郡和別的男子看對眼了,想對崔氏悔婚。

“師父難道就是那個裨将嗎?”雲今有些難以相信,她印象中的武人……身板都得像霍連這樣吧。

霍連淡淡地說:“應該是。”

“我只知道師父家鄉在豐州,是不是屬于邊郡?”

霍連點頭,“那就對上了,彼時大周開國也才十餘年,突厥時不時會滋擾邊境,不少人因此家破人亡。殿下的舅父就駐守在豐州。老張或因家事或因國事投了軍,因此結識了前去探親的公主。”

雲今啊了一聲,“那師父的腿豈不就是在戰場上傷的?殿下看起來完全不知道。後來呢?”

霍連繼續說:“殿下在流言最盛的時候和崔氏退了婚,卻沒有下嫁給裨将,而是稱病,長達一年沒有出現在大家的視野中,再之後我和阿娘去了尹州,漸漸聽聞殿下開始禮佛,不問俗事。”

一提起尹州,雲今沉默了不少。

雖不知道霍連一家為何被固安大長公主所厭棄,但不得不說他們母子來到尹州,正是她與他緣分的開始。

可再難得的緣分,紮根在錯誤的土壤裏,要麽開不出花,要麽開出的花也會飛速殘敗。

霍連看了眼雲今,見她菱唇微抿片刻,眸光也稍有變化,不知在想什麽。

“睡吧。你想知道,問你師父不就行了。”

霍連檢查了門窗,将烘幹的大氅取來,抖了抖披在雲今身上。

而他自己,合衣在火堆邊坐下,沒再開口。

雲今阖上眼,手裏卻捏着他那件外衫的一角,左右為難。

方才因為大氅被雪花洇濕,她沒得蓋,他才将自己的外衫給她。

現在大氅幹了,她有得蓋了,那……要不要還他呢?

俄頃,床鋪上窸窣作響。

霍連注意到這動靜,掀起眼簾。

只見傻兔子給自己做了個窩,但裹得跟蟬蛹似的,扭動着貼住牆。

像是怕他非禮一樣,氅衣都提到下颌窩去,嚴絲合縫地罩住自己,只露出個後腦勺,柔軟的發絲搭在床板上,沾了丁點塵灰。

哦,缺個枕頭。

他舉目四望,可這屋裏實在簡陋,連塊多餘的木頭都沒有。

忽然,霍連的視線一頓。

床尾不知何時多出一團衣物,看那顏色材質,是他先前扔給她禦寒的外衫。

霍連眼眸微黯,面上浮現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起身過去。

雲今自然還沒睡着,聽了這足音,心下一松。只道,要是這樣他都會着涼的話那就不關她的事了,是他體質問題。

可這人取了外衫卻沒馬上坐回去。雲今閉着眼聽力敏銳了些,能感知到他站在床邊,有種莫名的壓迫感。

雲今的心又蕩起來,頸後冒出微汗,下一刻聽見窸窸窣窣細響,她簡直要暗罵——他不會得寸進尺,要躺到這床上來吧?!真是混賬東西!

雲今呼吸漸沉,氅衣下她的雙手握緊,打算他若是輕舉妄動,她肯定要回擊。

可正當她暗自挑選回擊手法時,霍連卻只是輕輕地托起她的腦袋,又輕輕地放下。

雲今一怔,她的頸下,被墊了軟和的東西充當枕頭,好像就是那件外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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