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翌日雲今是被奇怪的咄咄聲吵醒的。

好似有人在很有耐心地敲門,又像是變調的木魚聲。

循着聲響去尋出處,卻是“啊”一聲尖叫。

“霍連霍連霍連——!”

霍連早在她發出尖叫聲的那一剎沖了過來,窗外明顯有個黑影晃動,他一手攬抱起雲今将她護在身後,一手破開了窗。

“什麽東西啊……”雲今緊緊拽着他的胳膊,剛才隔着窗紙只看到黑乎乎的一團,心都快跳出來。

“白琵鷺。”

霍連将身子讓開些,卻沒想到她害怕得緊,跟着他轉身,仍緊靠在他身後,小尾巴似的。

他失笑,“水鳥,不咬人。”

雲今探出頭瞄了眼,與那什麽白琵鷺面面相觑。

它身覆白羽,雙眼圓溜溜的一眨不眨。嘴又扁又長,還真像個琵琶。

見屋裏的兩個人沒動靜,白琵鷺不甘寂寞地叨了兩下窗框,随後懶洋洋地把喙擱在了窗沿處,長喙前端的明黃成了屋內唯一的亮色,漂亮卻沒有攻擊性。

雲今長出一口氣,原以為它會目露兇光,怎麽反倒有點憨憨的。

她索性也趴在窗邊,與它對望,很是新奇。尹州沒有白琵鷺,倒是有白鹇,長長的尾羽展開時好似仙鳥,奪目的白,冠子則是鮮豔的紅,讓人過目不忘。還有一點很巧,雲今喜歡的沙棘果,他們遇見的那只白鹇也很喜歡吃。

雲今下意識回頭想叫霍連看,可對上他的眼,才醒悟過來,他們不再是夫妻了,這一世的他們,沒有一起喂過白鹇。

霍連不明所以,逗她說:“我把它捉進來陪你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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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

雲今跳下床,背對着他低聲道:“快回溫泉山莊吧。”

真是過河拆橋,變臉也太快了。霍連有點摸不着頭腦。

但方才她遇險第一反應就是喊他的名,這一點勉強能安慰到他。

半夜雪就停了,蕭條萬物被厚厚的雪色覆蓋,遠處可見山巒連綿,高空飛過一行鷺鳥。

雲今被抱上馬時還在嘟囔,“那個呆頭鳥是不是被其他鳥落下了?”

“怎麽,你要帶回去養?”他作勢要回去尋白琵鷺。

“沒有沒有。”

片刻後,仍是一人坐在馬背一人立在地上。

雲今疑惑地問:“你不上來嗎?”

霍連把馬鞭塞她手裏,随口道:“想要我抱着你?”

“不是!”

雲今低頭擺弄着缰繩,低聲說:“但我又不會騎馬,你把我弄來就要負責帶我回去啊。早一點回去別被人發現了,你也不許往外說,知道嗎?”

沒聽到回話,雲今奇怪地看他一眼,一顆心懸了起來,總覺得他又在謀劃什麽。

霍連微擡下巴,示意她看座下,“你沒發現你不畏馬了?”

雲今露出訝異的表情。

身下駿馬很老實地立着,鼻間呼出熱氣,很快在寒冷的半空消散殆盡,是往常她從不會注意到的細節,因她重生以來見着馬就不免想到那場意外,頭疼還伴有嘔意,是從不靠近馬的,更別提這麽近觀察。

可現在……莫名适應了。

雲今抿唇不語,心道是被他逼出來的。

“坐穩。”

霍連牽起缰繩促馬兒慢行。

“你,你不上來嗎?”雲今身形晃了晃,猶記得他昨晚教的腿要怎麽夾馬腹,手又要如何如何,但心裏紛亂一片,早忘了大半。

看霍連是真不打算上馬,雲今急了,“它萬一突然跑起來怎麽辦?”

他反問:“缰繩是幹嘛用的,你的手是擺設?”

“可我又不會騎……”

“這不是在學嗎。”

雲今:“……”

就這樣,霍連牽着馬帶雲今走了近一個時辰,又鼓勵她自己試試,還好挑的是一匹相對溫馴的母馬,小跑起來雲今還能接受。只是因為太過緊張,手腕腳腕都像與馬較勁似的僵持着,沒多會兒就開始酸軟。

她輕勒缰繩,等坐在一旁休息的霍連過來。

枯木從生,視野所及都是白茫茫光禿禿一片。看着他踏雪而來,玄色披風随風揚起,他的輪廓也一點一點清晰,忽然想起昨夜臨睡前他墊來的枕頭,雲今怏怏垂眸,胸腔漫開陣陣酸澀之感。

由此也産生了一個奇怪念頭,若是霍連的性子能和顯郎結合一下就好了,嘴甜一點,溫柔一點,不要總将他的念頭強加于她,而是能讓她感覺到自己是被需要的,是被愛的……

長靿靴踩在雪上嘎吱輕響,轉眼間霍連已來到近前。

那雙黑眸望過來,雲今一下子清醒了。

她別開臉,不想被他看出自己在想些什麽荒唐東西。

回到溫泉山莊,雲今擔心被人瞧出他們半夜出去過,一下馬都沒和霍連道別,撒腿跑走。

霍連望着她絕情的背影,氣笑了。

臨川大長公主似乎和老張重歸于好了,午後約着雲今去逛附近鎮上的市集。

還是老樣子,不允霍連與雲今走在一道。漸漸的,就變成大長公主、老張和雲今走在前面,霍連踱在後頭,活像一家三口與他們的跟班。

今日天晴,蒼穹一片明淨,冬日的柔暖陽光透過幾朵薄雲灑下,娘子們鬓發間的珠釵銀钿緩緩流動着光澤。

雲今外罩一襲棠色鑲兔毛織錦披風,頭上挽了雙髻,插戴一支羊脂玉茉莉小簪,未墜耳飾,清新素雅,襯得肌膚勝雪。她挽着大長公主的臂彎,看起來心情很好,臉上帶着笑意,行走間披風上的軟毛揚起來,像只快活的小兔。

雜耍叫賣的喧鬧喝彩聲不絕于耳,霍連卻身形一頓,于人潮洶湧中目送她越走越遠,背影也越來越小,他忽然意識到,從前他很少能看到雲今的背影。

上輩子時常是他在前面大跨步走着,衣衫曳擺,而她捉着裙子在後頭跟随。

有一次雲今拉住他的衣角小聲地說“夫君能不能等等我”,可那時他們才剛成親,他拉不下臉來遷就她,加之早已習慣那個步速,最後竟是甩開她的手說“我去前頭等你”。

現在才知,原來看人的背影走遠,是這種感受。

他眉宇聚攏,提步追上。

不遠處大長公主帶着雲今在茶肆坐下,老張得了大長公主的眼色,繞出去攬住霍連的肩,兩個男人走遠,去往斜對面的酒肆。

老張坐下後笑問:“就這麽喜歡雲丫頭啊?”

霍連這才将視線收回來,卻沒有立時回答。

喜歡?

這個詞有點陌生。

從前娶親時完全沒考慮過心儀與否,只是不讨厭不排斥,娶就娶了。後來發覺雲今很好,溫順賢惠,有她在他很舒心。如今呢,雖出了些差錯,但她早晚會重新投入他的懷抱。

不過霍連心知老張把他叫過來定沒有好話,估計是勸他少糾纏雲今。

他不由氣悶,大長公主貌似也是這個态度。他在這方面是孤立無援的。

這時老張卻笑了笑,語氣很平和:“聽大長公主的意思,你從前生活在尹州,那麽在尹州就認識雲丫頭了?”

霍連颔首。

夥計送上一壺酒。老張自斟自飲,悠悠地說:“雲丫頭可是和我說不認識你,只在淨因寺說過幾句話。”

霍連的臉色登時就變差許多。

老張但笑不語,雖然徒弟沒有明說,但他看得出這兩人的關系絕沒有那麽簡單。

想着霍二郎的人品有臨川做保證,他索性攤開了講,提點幾句,“雲丫頭這孩子認死理,現在還是陸家婦,你追得再緊有什麽用,她的性子做不出偷人的事,太過強硬反而會把她越推越遠。”

偷人……

霍連的指骨幾乎要把杯盞捏碎。

明明他才是名正言順的雲今的夫婿,轉眼的功夫就變成外室了。不,連外室都不如,雲今根本沒想跟他好!

看霍連一副惡氣罩頂的模樣,老張兀自笑了笑,“雲丫頭有天分,我不管她是陸家婦還是霍家人,要是能一直跟我學彩塑倒是好,我這一身的手藝能往下傳。”

提及此處,霍連順口問了老張。

老張果然就是十幾年前那個小将。

他爹是木匠,半輩子給寺廟幹活的,老張打小耳濡目染但更鐘愛彩塑。十歲出頭的時候,村子遭突厥洗劫,老張是家裏唯一活下來的,把什麽泥塑彩塑都放下了,轉天便投了軍。

原本就是為了給家裏人報仇,老張在戰場上很不要命,落下大傷小傷不少。就是在養傷的那一年遇見臨川,登時老張的目标又加了一個,建功立業迎娶心上人。

命運卻弄人,除了身份懸殊的阻力,老張還迎來了致命打擊——腿上中了毒箭,毒走經脈,及時救過來卻永遠傷了腿。

驸馬若是兵丁、武将都還能接受,但驸馬是瘸子……那不是笑話嗎。

老張留了封書信便遠走了。

霍連聽到這裏,神情莫辨,借着喝酒的姿勢暗自腹诽。

老張看上一眼就知他在想什麽,“你小子別不服氣,換了你多半也慫了!”

被說破心思霍連微赧,不過他可不覺得自己會孬會慫,不就是傷了腿麽,又不是死了,他就算只剩一口氣,媳婦該是他的就是他的。

此刻的他定然不會知曉,未來會有一語成谶的一天。

又聊了兩句,霍連問:“晉陽人人皆知臨川大長公主要往淨因寺靜修,您也是聽聞這個消息才去做工匠的?想再見殿下一面?”

霍連不懂塑像,在他看來四大天王都差不多,怎麽表姑母就是能認出是老張所作呢?難道老張留了什麽只有他們兩人知曉的記號?

良久,當他以為得不到回答時,涼風送來一句嘆息:“我怕她來,又怕她不來。”

霍連不解,直直望去,卻見老張恰偏過頭。

——眸中閃着的,是淚光嗎?

霍連微怔。

酒杯拿起又放下,老張啐了聲,“你這小子還是太年輕不懂情愛,跟你說這,簡直對牛彈琴了。”

在溫泉山莊住了七八天,日子倒是悠閑,只是雲今總對霍連避而不見,哪怕在同一間屋室用餐也只當沒瞧見他這個人。

霍連想,不得不承認人有時候确實是賤的,從前雲今總跟在他身後,他嫌煩,因休沐的時候他想擁有自己的時間,做點自己樂意做的事。

可現在,雲今仿佛成了寒夜裏的一盞孤燈,而他是衣衫褴褛跋山涉水的旅者,不自覺向她靠近,希望從她那兒獲取一絲暖意。可這盞孤燈不是單單懸給他一人看的,雲今的好,他看得到的,與他看不到的,總在吸引着別人。

是以,他會多出一份急躁,既希望這盞孤燈多照照他,又擔心她被別人摘了去。可老張又叫他松弛有度,霍連只得耐住性子。

又一日,一行人回到晉陽,在城門處分道揚镳。

因歸期未定,陸家自然沒有提前接到消息,大長公主便遣侍衛護送雲今回去。霍連看着犢車遠走,沒說什麽,兀自策馬離去,卻一個轉身撞見了前來尋他的傅七。

此前霍連交代給傅七兩件事,一繼續盯着陸顯庭,二查姜氏女。

看來,是有眉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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