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翌日。

雲今醒轉, 渾身酸疼,頭也嗡嗡的隐痛。

陸續回想起昨日的經歷,被拐、打鬥、逃亡、藥力發作……

雲今懊惱地拉起被子, 将臉埋起來。需要懊惱的事不勝枚舉, 也一件比一件讓人氣憤。

“嘶。”

房中突然出現男聲,雲今吓了一跳, 探出被子循聲望去?。

寬闊而?結實的肩背毫無遮掩的撞入眼簾——他竟沒穿上衣, 紗布裹着舊傷新傷也裹着窄腰, 深色長褲有些松垮,半掉不掉地挂在?臀線,随着彎腰撿拾的動?作, 搖搖欲墜。

“霍連!”

雲今随手将枕頭砸過去?,“穿上衣服!”

未料枕頭恰好撞在?他腰側, 看着那健碩的身子晃了晃, 雲今腦中閃過什麽,記起來了,昨日混亂之中她拿扁簽捅傷的,就是?那裏。

“對不起, 我,我只是?……”

霍連轉身, 倒是?沒惱,五官的攻擊性被一抹溫和的笑意?融化, “醒了?”

他何時開始時不時對她笑了?而?且, 壓眉望過來的時候照理說會?有點?兇,魁梧的身軀這樣赤着走過來照理說會?有壓迫感, 但現在?好像還行……

雲今慌張地咳了兩?聲,眼神無處安放。

不過細想便能明?白, 他不是?在?蓄意?輕薄,而?是?在?換藥包紮,甚至他淺麥色的胳膊上還有個尤為明?顯的咬痕,一晚上過去?結了小痂。

雲今撐起身,心底冒出的愧疚一點?一點?地攀升,但難以蓋過原有的憤懑和羞恥。胸口起伏了幾下,終是?躺回去?,面朝着裏。想到這樣尴尬境地的源頭,便忍不住生悶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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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自己已經多?留心眼了,卻還是?着了歹人的道,也氣自己沒有三頭六臂,沒能親自捶扁歹人的狗頭。

思及此處雲今吃了一驚。

狗頭,她竟會?用這種詞,別?不是?和霍連呆久了近墨者黑。

轉眼間霍連已經套上件衫子,坐在?榻邊,“還難受嗎?”

“不許再提。”

雲今手指揪緊被子,模模糊糊憶起自己昨晚親了他啃了他,實在?荒唐。

“既然醒了,我去?找大?夫,你和我一起去?還是?在?此地等我?”

說了不許提不許提,怎麽還提!

雲今不答,更往裏靠。

霍連擔心她着了涼發熱,便扳過她身子探了探額頭,還好沒事。那麽就不難猜到她在?回避什麽。

但一開口就被打斷。

“你別?說了。”雲今的聲音悶悶傳來,帶着濕潤鼻音,“我是?中了藥沒辦法,行為不受控,那種情況下……不作數的。昨晚的事你最好趕快忘記,也別?再提了。”

又是?熟悉的過河拆橋,霍連眼睫垂下,難掩落寞。這是?将他當作什麽人,他又不是?要拿這種事調笑揶揄,明?明?只是?想告訴雲今,無論?她在?氣什麽,都不值得。這世間有強就有弱,一時的示弱有什麽呢,何況她已經盡全?力,而?目睹她狼狽模樣的又不是?外人,是?他,那就更沒什麽了。

這時,忽然聽她說:“不過還是?謝謝你。”

短短幾個字,仿佛焰火在?他心裏綻開。

霍連盯着雲今,莫名地笑了下,心裏癢癢的,捧起她的臉往額上飛速親了一口。

“雲今,我改日教你一些防身之術。”這是?早就想好的,他不可能寸步不離,也不可能忍受她再置身險情,“簡單管用,包教包會?,怎麽樣?”

雲今額頭被刺了下還沒說什麽呢,就聽他講這個,倒也不好意?思罵他,只讓他去?把胡茬刮了。

聞言霍連摸了摸下巴。

是?有點?糙,怪不得昨晚她這兒發紅,原是?被胡茬給紮了。但這話不必說出口叫她知曉,免得傻兔子又惱。

片刻後,雲今屋內洗漱,霍連去?取朝食。

畢羅和豆粥,雲今往日是?愛吃的,現在?看一眼卻是?有些作嘔。幾次幹嘔之後眼尾沁了淚花,她搖着頭推開,又覺得這樣的自己太嬌氣,難為情地看霍連一眼。

豈料他眼神複雜地凝視着她的小腹。

“你在?想什麽!”雲今急忙道:“我不是?有孕!只是?,只是?昨天捅了那人的眼睛,現下看着黏糊糊的豆粥便覺得有點?惡心……”

“嗯。”霍連臉色稍霁,自去?叫夥計再送些別?的來。

雲今卻有些出神。

還好沒有身孕,不然和離想必沒有那麽痛快。陸顯庭……想起這個名字這個人,眉頭便不由蹙起,目睹枕邊人行兇逞惡确實是?件很難接受的事,也很唏噓,這些天更是?刻意?将他淡忘。

但就算現在?是?和離之身,也實不該與霍連,這樣一個她不願再與之糾纏的人,發生那樣的事。

不過,既是?中了藥,那麽想必當下情況換了随便哪個人,只要是?個能喘氣的活人,估計她都會?那麽做。

這樣想,心裏好受了些。

**

入了城門不遠處就是?馬市,雲今心中一動?,仰頭朝後面說:“你能借我些銀錢嗎?我想購一匹馬自己騎。”

霍連眉梢一動?倒沒有多?說什麽,帶她去?選了匹溫順的。

“等我回了晉陽再把買馬錢還你,還有住邸店的費用,你放心我都記着的。”雲今見馬兒四蹄有力目光炯炯,心下愉悅了些,随口抛下這句便踩着镫子要上馬,略顯莽撞。

腰肢倏地一緊,是?男人溫熱的手心貼上來,手臂也被他握住。

“忘了我怎麽教的?”霍連眉眼有些冷肅,抱她下來,“缰繩收緊等長。”

雲今汗顏,嘟囔着:“弓馬師父還當上瘾了。”但還是?聽他的,畢竟他有經驗。

“勁兒不夠缰繩可以纏繞一圈。”

“腳尖不要朝馬肚。”

“注意?鞍橋位置。”

“保持平衡。”

男人一連串的指點?砸下來,毫不客氣,半點?溫情都無,頓時就有一種被師長督促考校的壓力,雲今鬧了個紅臉,總覺得他莫名其妙不悅,明?明?出門時心情還可以的。

總算坐穩了,又被抱了下來。

“再來一遍。”

雲今一噎,周圍買馬者也不時投來探詢的目光,這麽上上下下的确實不好意?思,她推了他一把,“知道啦。”

最後成?功上了馬,霍連又帶着她在?場地上走了兩?圈找了找策馬的感覺,這才肯出發。

她行在?前,他在?後。

盯着雲今單薄的背影,霍連琢磨她方才的話。将關系撇得這麽清,以及她還想回晉陽,看來是?真不打算和他有什麽。甚至這主動?要騎馬都顯得特別?可疑,她不會?以為能就此跑出他的視野吧。

**

昨日的打鬥兩?人都受了些輕傷,霍連自己就能處理,但他糙歸他糙,還是?要給雲今看看的。

瞧過外傷之後霍連提及髒藥,大?夫便給雲今把脈,詳問了髒藥的外觀和發作時的情态,雲今硬着頭皮答了。

大?夫撚着胡須說:“冷水沐浴之法有用,卻不能治其根本,況此藥詭谲,今明?兩?日還會?發作,且患者意?識越來越清楚。”

“什麽?!”雲今驚呼,“那如何拔除藥性?”

“此藥名為三日逍,取逍遙意?,亦有三日之後藥效盡消之意?。”

說來也簡單,中藥者接連與人燕好三日便可纾解。大?夫打量了一眼面前看似是?夫妻的兩?人,正欲張口,卻被霍連打斷:“可否借一步說話?”

雲今坐在?一邊早把下藥之人痛罵了百十回,這麽下作!

大?夫身邊的小藥童倒是?溜過來向雲今私語:“這位娘子要不要看看咱們鋪子的補陽之藥?”

雲今一頭霧水。

卻聽藥童朝大?夫那邊努了努下巴,道:“三日逍好解,娘子的夫君卻言他心有餘而?力不足,由此郎君請師父另賜他法……哎娘子莫赧,這芸芸衆生,總有事不如意?之處,吾觀那郎君偉岸高大?氣度不凡,未曾想也有此難言之隐,實在?叫人扼腕嘆息。”

藥童的嘴如同?關不住的閘門,一句接一句讓雲今愕然無比。

……霍連竟說自己不行?

“娘子?娘子?年關讓利,這補陽之藥還要不要嘛?”

“不,不要了。”

雲今連忙擺手,方才治外傷時霍連出手闊綽,用的都是?上好傷藥,怕不是?被這藥童當做冤大?頭了,竟纏着她推銷這些。

又是?一番拉鋸。

實在?受不住聒噪,也因為這話題讓人羞赧,雲今一疊聲拒絕:“他行的他行的,不用吃藥。”

恰在?此時,被正名的人捏着藥方回來,将最後這句聽得一清二楚。大?夫輕咳一聲,将話岔過去?。霍連則略略挑眉,看了雲今一眼。

“你沒必要和人家講那些,就說我們不是?夫妻,沒法纾解就行了。也不對,他是?醫者,自然知曉很多?辦法解那髒藥,只管問他就是?了,大?夫又不會?打破砂鍋問到底。”邁出醫館後,雲今朝霍連說。

只是?她眼神飄忽不定,似是?回避對視,看起來做賊心虛,也實在?像個嘴硬心軟的傻兔子。

霍連暗笑了下,晃了晃手裏的藥包,“不知三日逍是?否真是?藥如其名,開了些藥可以壓一壓,等會?兒煎了喝下,晚上應該沒事。”

這回雲今上馬流暢許多?,卻心不在?焉。

她時常想,要是?霍連幹脆是?個徹頭徹尾的壞東西就好了,那樣她就有十足的理由忘記他、拒絕他乃至傷害他。

可他不是?。

霸道蠻橫的背面是?關心她,照顧她,為她着想。

嘆了口氣,雲今問:“你知道祁縣縣衙何往嗎?我想報官。”

霍連望過來,猶帶不解。

“拐我的是?兩?個女子,一為中年,另一個和我年紀差不多?。他們不止綁了我一個,還有其他受害的女子,光我見到的就有三人,如今不知流落何處,如果能盡快解救就好了。”

雲今面色認真,回憶道:“還有個徐姓男子,藥丸就是?他給那兩?人的,他應該就是?負責接觸掠買人,看那娴熟的樣子肯定沒少做此等惡事。我記得這幾個人的長相,可以畫出來,這些能作為證據嗎?霍連,你說能把他們都抓起來嗎?”

被問到的男人眸中微訝,卻很快恢複如常,他道:“你不光為自己出氣,還想替別?人尋公道?”

“是?啊,惡人還逍遙法外呢!”

坐在?馬背上的小娘子,穿着不合身的衣裳,形容難免潦倒,一雙眼卻是?充滿亮色,含着一些希冀,也含着嫉惡如仇,與這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俗世格格不入,如同?一抹最純淨的雪色。

霍連心間陣陣澎湃。

在?壽山任縣令時,也曾遇到過翻到過類似的案件,大?多?女子遭遇此事能不張揚就不張揚,其家庭也是?只要人能平安,不去?多?管。

其他人如何抉擇,霍連不欲評價。但雲今是?他想保護的人,他一直以來都将其看作風一吹就倒的花骨朵,身為她的丈夫自然要為她撐起一片天,究其原因一個是?孤女身份一個是?責任使然。

現在?看來,她比想象中更勇敢。哪怕離世俗定義中的勇敢還有一截距離,但這樣的雲今,有一種野生的荒蠻,與她喜歡的沙棘類似——在?戈壁上矗立,開出的是?燦爛堅韌的花,俗名叫酸刺果,果如其名不被所有人喜歡,但總有人會?為之動?容。

“好。”動?容的人揚聲回:“這就去?縣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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