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簪花的少年?郎甫一亮相就叫人眼前一亮。

他們身形挺拔如竹如松, 舞姿卻粗犷奔放,力量感十足,片刻功夫掏出各色柳木傩面具扮上, 獨眼狐貍、青面獠牙、長須骷髅……一個賽一個的猙獰誇張, 再瞧另一邊的傩隊,或慈眉善目, 略帶笑容, 或怒目凜然, 威儀萬千。

兩方相遇,笛聲伴着鼓聲,舞得激昂, 舞得暢快。

石青、牙白、赭紅……色彩不同的服裝碰撞在一起,又加上各式各樣的傩面具, 竟不覺得眼花。

赤珠此?前體驗過?晉陽的傩舞, 這回看了個不同的,樂得直鼓掌,甚至心癢難耐加入其中。傅七擔心她?被沖撞,急急忙忙跟上護衛左右, 兩人如魚歸海,沒入喧塵。

人群喧嚷, 身側卻安靜,霍連不由垂眸看去, 恰撞見一抹淺笑。

如風過?山崗, 也?如晨曦沖破朝霧,叫人心神搖蕩。

今日的她?外罩淺杏色織錦披風, 配暗花滾邊襦襖,下?束紅藍聯珠朱雀獅紋間色長裙, 發鬓如雲似霧,其間簪一支梅花小釵,比往日的素淨清雅多了幾分靈動。

只肖看上一眼,霍連便覺指腹都跟着生?癢,很想捏一捏雲今透粉的兩頰,溫溫軟軟的想必很能解癢。

雲今回視過?來,一雙烏眸汪着水,眼睫在日光中投下?淡淡的影,讓人不由産生?錯覺——她?的眼裏只有他。

這下?,癢意從指腹悄悄爬到骨子裏,生?根,連帶着心髒開始疾跳。

“你怎麽了?”雲今見他耳根似有微紅,面上也?不是很自然的樣子,視線更是與她?将将相觸便移開。

這樣的霍連不太對勁。

略一思索,忙把他拽出人群,問:“莫不是屠蘇酒有問題,你喝了腹痛難忍又不好意思說?出來?”

霍連:“……”

雲今蹙眉細忖,“應該不會?啊,我也?喝過?,完全沒事,方才傅七赤珠都喝了,也?沒見他們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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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也?夠好笑。釀制屠蘇酒本不是什麽稀奇的事,如同傩舞,同有賀歲避疫之用,可霍連不知發的什麽癫,見了傅七赤珠他們便問:今日可飲屠蘇?

唬得他倆以為雲今釀的屠蘇有多麽甘甜适口,争搶着喝了一些,均道也?就那樣。

當時雲今還想,霍連許是要逼迫他倆說?點?違心話?哄她?高興的,結果非但沒有,霍連還美滋滋一個人捧着酒壺走了。

這會?兒見他這副德性,雲今愈加懷疑是不是自己釀的酒出大問題,把他喝壞了。

“沒有不舒服。”霍連終于動了他的尊口,“只是看你好看,一時移不開眼。”

雲今一噎,臉頰唰的紅了。

既挑明?,霍連便不管什麽臉皮了,黑而深邃的眼一移不移地盯着雲今,低聲說?:“挺想親你。”

“不行!”

可以預見的回答,霍連并不意外,反而泰然自若,目送雲今瞪他一眼快步走開。他提步跟上,聽見雲今在教赤珠一句俗語,仔細辨聽之後一張俊容黑了大半。

這下?大步走開的人換成了他。

赤珠興奮的聲音斷斷續續從身後傳來:“給點?顏色就開染坊?哈哈哈中原的俗語怎麽這麽有意思!!駱姐姐你再教我幾句……”

**

在祁縣的最後幾日,雲今還随沈畫匠去了一趟當地的檀明?寺,此?寺建成于百年?前,寺內壁畫仍顯精美絕倫,佛光耀耀。

畫中人物?的形象、神态、服飾冠帶乃至毛發胡須無不細致入微,可謂是“遠看顏色近看花”。此?行除了學習瀝粉貼金的手法,還有助提高審美,博采衆長。

沈畫匠初見雲今便覺得小姑娘家的打扮太過?素雅,還當她?欣賞不來佛畫藝術裏大紅大藍金光燦燦的畫法。這段時間接觸下?來,驚覺她?是個有天分的,還虛心好學,沈畫匠便愈加悉心教導,還将自己珍藏的畫冊贈予了一部分。

自古工匠仰賴師承,他們這行老話?也?常說?三分塑七分彩,塑、彩、泥、色缺一不可,因此?雲今若想成為一名?優秀的塑匠,繪畫的功底也?得紮實。

往長安去的途中,雲今便時常翻閱書冊、寫?寫?畫畫,赤珠頗具好奇心,最喜貼在雲今身邊看各種天女圖、佛傳故事。

聽雲今說?,天女像菩薩像不少是由畫匠照着當地美麗的少女、婦人繪制而成的,赤珠格外心動,悄悄問雲今她?是否有機會?成為畫中人,不多時兩人便笑做一團。

霍連則抱臂瞧着。

他早就說?讓傅七赤珠替雲今回晉陽,但雲今定然不會?允許此?程僅有他們兩人,便将赤珠留下?。赤珠既留下?,傅七也?賴着不走,抱着他阿兄的腿喊:“派別人去吧!”

如此?,仍是四人行。

這會?兒,霍連瞄了眼畫冊中的經變圖,繪的是絲路一景,他眼神示意赤珠往邊上讓讓,自己擠過?去與雲今搭話?,一副指點?江山的樣兒:

“口誦觀音菩薩就能使盜賊放下?兵器?這麽神啊,那你說?各層級的牢獄裏為啥還關着人?”

雲今:“……”

赤珠和傅七對視一眼:又來了。

兩人識相地讓出空間,往邸店樓下?去。

瞄着瞄着霍連倒是真看進去了,将冊子取來細觀,啧啧稱奇:

“他們可真敢畫啊,這人竟不止一個頭啊我數數到底有幾個……嚯,還有什麽羅剎鬼趁風浪上船行惡,陸地都滿足不了他們了?嗯?雲今,你怎麽了?”

往常他暴露一下?自己的傲慢與無知,雲今就會?罵他一通,或者?冷哼一聲不理他,這會?兒卻是抿着唇不言語,臉色還有些發白。

莫不是真氣着她?了。

霍連一骨碌起身,高大的身軀蹲到雲今面前,帶起一陣風。

這幾天一行人乘馬車邊往長安走,邊當作?散心閑樂,慢慢悠悠照理說?不會?暈車不适。他也?不通醫理,瞧不明?白。

“我不煩你了,你忙你的,或者?休息休息。嗯?”

霍連的手掌小心翼翼地覆在雲今手背上,一同搭在她?膝頭,雲今莫名?覺得這一幕的霍連同阿福很像,她?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勉強将笑意壓下?。

這人也?真是很讓她?頭疼,從赤珠到阿福,誰的醋他都喝。而現在他一頭霧水的樣子更是讓雲今來氣——她?來癸水的日子一向準,四年?多了他卻仍未記住。

“你确實很煩。”

雲今撂下?此?言,起身提壺燒水,另從行囊中尋出一個湯婆子。

誰知下?一瞬天地倒轉身子也?跟着一輕,竟是被霍連橫抱了起來。

他将她?抱到床上,兩手去褪她?的鞋,遇阻。

“做什麽!”

霍連執意連鞋帶襪褪下?,再扯了被子給她?蓋好。稍一凝滞,他語帶歉意,“雲今,我記起來了,這幾天恰逢月信。”

“真的很抱歉,我給忘了,早知就晚幾天出發。”霍連隔着被子握住雲今的手,女孩兒家月信期間最好不沾冷水不要操勞,他知道的。

但再多他便不清楚了,眼下?遲疑地問了句:“昨天還吃了酒,會?有影響嗎?你覺得腹痛嗎?”

昨晚剛入住邸店,暮食之際霍連推給雲今一盞燙好的酒,稱冬日奔波又車馬勞頓,飲些熱酒可祛疲乏。雲今便飲了。現在想來,霍連只想回到昨日,重新做人——既得重生?,一點?兒不舒服他都不想雲今承受。

沒得到雲今的回答,霍連決定道:“這樣,我們在此?地休整幾天,等你好了我們再走,不着急。”

被子裏,雲今的手用力一振,将霍連的手掌掀開,自己背過?身去。

霍連也?不強求她?的态度有多好,自去灌裝湯婆子,又翻找出與之相配的布袋防止燙傷,遞給雲今之後,他殷勤地下?樓,将赤珠捉了來,打聽如何照顧信期之人。

赤珠愕然,她?十幾歲的過?往人生?裏沒聽說?過?哪個男子會?照顧女子信期。

但想到霍阿兄勢必要在駱姐姐面前好好表現的,赤珠也?就怎麽誇張怎麽來,信口開河了一番。

傅七望着自家阿兄往邸店後廚走的偉岸身影,深有感觸,正所謂言傳身教,阿兄有時雖過?了些,但他也?是可以學到很多的。

想到此?,傅七摟着赤珠,很是深情地說?:“卿卿,你屆時來癸水,我也?會?好好照顧你的,方才你同阿兄說?的我都記下?了,定然能做得比阿兄還好!”

卿卿一詞是赤珠早前便聽過?,有點?膩歪,但傅七非要這樣叫,也?就随他了。

只是此?刻波斯美人眼睫一掀,碧色的水眸看着傅七,遺憾道:“我信期一切如常,既不腹痛也?不腰酸,甚至還能往地上翻兩個跟頭!”

雲今卻沒那麽走運,每個月癸水雖準時,卻偶爾會?在第二日腹痛,再加上方才霍連在耳邊叨叨,這頭也?跟着疼起來。

霍連也?說?到做到,不急着動身,每日在邸店照顧雲今,鞍前馬後,叫赤珠看得傻眼,要知道她?初見霍阿兄可是被那冷冷的臭臉模樣吓到過?呢。

這一日,霍連照常抱着阿福陪雲今午睡。

哪怕她?躺着他坐着,隔了快兩丈遠,這心裏頭也?如沐浴暖陽的枝頭皚雪一般,撲簌簌地化了——先前怎麽沒發現,恬靜的日子竟是這般讓人撒不開手?

阿福的腿傷早已大好,小家夥此?刻倒騰着前肢,要從便宜阿耶的懷裏翻出去。霍連俊眉一皺,輕拍阿福的臀,壓低聲音說?:“別吵着你阿娘。”

恰在此?時,床榻上的小娘子翻了個身,素手揉着額頭呓語了一聲。

霍連當她?醒了,将阿福放下?走去一瞧,只聽菱唇微動,念叨着什麽兔子燈。

霍連莞爾,雲今心地太好,推遲行程擔心赤珠趕不上長安的上元節,赤珠倒是豁達擺手,轉而和雲今講起波斯的節慶都是怎麽過?的。

能有個聊得來的朋友,很是不錯。從前雲今就沒什麽朋友,想來難免寂寞,這次傅七贖胡姬做得很好,未來可給雲今做個伴。

每每暢想他們的未來,霍連都覺得心間鼓脹,應是一種被愉悅充滿的感覺。而且,将來他們還會?有孩子,彌補前世的遺憾,孩子可以同阿福一起長大……

小狗不知自己被規劃進去,只懵懵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明?顯感知到這便宜阿耶溫柔了不少。小狗不由打了個寒顫,懷疑自己狗眼昏花。

下?一瞬,便宜阿耶微微俯身,似乎要輕薄阿娘!

阿福快跑兩步,正欲飛撲,卻見狂徒的身形頓住,臉色還瞬間變了,又黑又沉。

“夫君,明?年?你還會?給我紮兔子燈嗎?”

“想要手提的,可以嗎?”

這兩句呓語,如山一般向霍連傾倒而來。說?這話?的場景也?逐漸從記憶深處翻湧至前。

那是成婚幾個月後,還沒過?年?就有孩童拉着兔子燈走街串巷地炫耀,講是他阿耶紮的燈。兔子燈的滾輪骨碌碌地滑過?石板路,想不注意都難,雲今更是頻頻回頭,霍連便知她?也?想要。

然而,現世的雲今沒道理會?知曉。

……

男人的指骨被捏得咯咯作?響,眸色深沉。

而榻上女子仍在安睡。

小狗阿福尾巴下?垂,不安地半彎後腿。連它也?曉得,風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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