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天已黑透, 凜風卷着碎雪拍打在薄薄窗紙上?,亦能聽見風從木牖縫隙倒灌進來的?嘶嘶呼呼聲,不勝煩擾。

雲今揉着腦袋, 從長夢中醒來, 出了點汗悶得頭疼。隐約看?到門口?坐了個人?,倏地一?驚, 但很快反應過來是霍連。有他在, 旁人?進不了她的?房。

“幾時了?為何不燃燭?”

雲今的?嗓音帶着些?酣睡後特有的?黏啞。她起身下床, 烏漆麻黑一?時沒找到鞋子。

“呲。”火折子一?劃就亮,霍連随手?将其放置在門口?的?立櫃上?。

暖光照亮他的?身周,艾蒿火絨燃燒的?氣味有些?陌生, 雲今蹙了眉,心中莫名打了個突, 但不願主?動去理?他, 便徑自穿鞋。

卻?忽然身子輕震——彎腰的?動作使她瞧見了擺在床邊地上?的?兔子燈。

手?提的?兔子燈比起滾輪的?那種要小一?些?,未燃燈時不是很起眼,可?是對雲今來說它在無?限放大?,由一?小點, 變成一?張巨網将她包裹起來,纏得死緊, 扼住呼吸。

雲今倉皇起身,回憶起方才的?夢境, 頓時面無?血色, 明了了大?半。她無?措地立在原地,撞入那雙黑涔涔的?眼眸, 顯然是慌了神,“霍連……”

怯怯的?, 膽戰心驚的?。

再也沒有對他愛搭不理?的?高傲模樣。

濃黑的?劍眉攏起,霍連沉聲:“何時有的?記憶?”

語調很平,似是問出口?前心裏已有成算。

雲今咬着唇,手?心冒汗。

——他終究是知道了。

霍連起身,火折子被他端走,一?步一?移,光亮随之越靠越近,他臉上?表情也越來越清晰。雲今跌坐在床上?,嗫嚅着說不出話,無?聲落淚,迎着光幕卻?如墜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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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連一?手?拿起兔子提燈,一?手?點燃,随後吹滅火折,室內的?照明便只?靠這麽一?盞兔子燈,幽幽暗暗,外加格外壓抑的?氛圍,兔子的?紅眼珠都顯得詭異了起來。

他移目看?她,“這種天氣竹條難找,随便紮的?,喜歡嗎?”

這樣不急不躁甚至有些?緩慢溫情的?問話,與當下的?情形很不相配,雲今搖頭,淚珠很快随之滾落,“你別這樣……霍連……”

“不喜歡的?話,我改日重紮一?個。”兔子燈被擱下,霍連坐到雲今身旁。

她卻?仿佛被刺到一?般,顫抖着避開。

霍連繃着唇,等她醒來的?這幾個時辰裏,他以為已經有足夠的?時間讓他冷靜,事實也确實如此?,找材料制作兔子燈的?時候,他心無?旁骛,甚至面對傅七的?打趣還能如常地回上?一?句。

但是雲今的?反應一?下子将他強撐着的?僞裝打破。

霍連的?手?壓在床沿,用力狠拍一?記,喝道:“還不說嗎?”

“我是有前世的?記憶……”雲今擡手?捂着臉,無?法面對他,她的?內心也曾為長期的?隐瞞而煎熬,畢竟,若真坦蕩,便該開誠布公。可?是她就是怕他這樣生氣……

雲今額頭浮着薄汗,講了實話:“我從頭至尾,一?直都有記憶,淨因寺那時我就騙了你。”

忽的?身子一?緊,雲今被霍連撈到床上?摁住,他居高臨下地盯着她,沉黑的?目色透着兇狠。粗粝的?手?指拂開被她哭濕了的?鬓發?,迫人?的?視線野獸一?般逡巡着,仿佛第一?天認識她,不然怎會把他騙得這麽久這樣苦。

她生得很好,哪怕哭得一?塌糊塗,也是美好的?樣子,甚至連泛紅的?鼻翼都那樣可?愛。可?是,心卻?那樣狠。

“你把我當什?麽?!”霍連閉了閉眼,不去看?她就不會心軟。

可?是火氣直往上?竄,按壓不住。他怒目而視,“我還在想,你會不會是這些?天偶然記起,或者是通過夢境回想起了什?麽。可?實際上?你瞞我那麽久!看?我一?次次向你俯首,你心裏很暢快吧。看?我站在你夫家的?院子裏,教你新夫婿的?外甥外甥女射箭,你那時到底是什?麽心情?說來我聽聽,嗯?”

喉間漫出一?聲輕笑,“差點忘了,我還喚你少夫人?。”

“在把我當猴耍嗎?現在為何承認,是看?夠猴戲了?”

“說話!”

雲今難以回答,阖着眼簾偏過臉去。下一?刻,霍連掐着雲今的?下巴咬上?她的?唇。

“張口?。”

不帶欲的?交吻,在唇齒和口?津間輾轉尋找她曾是他妻子的?證據。

尋到了。因她縱容他在口?腔裏肆虐逗留,身子也軟軟像是放松下來,雙手?更是老實地放在他腰側。看?起來溫溫順順,哪怕叫她立時褪了衣裳給他睡,叫她将雙腿環上?他的?腰,大?概也是肯的?。

卻?又不像這幾個月他認識的?駱雲今了。照理?說,她會偏過頭去避開親吻,還會掙紮着推搡,手?腳并用地蹬他踹他,而他,會掰過她的?臉繼續吻,結束後她會毫不掩飾自己的?不适和厭惡,會叫他滾,會罵他混賬東西。

霍連松開雲今時,眸中透着迷惘。

緊接着,後頸一?熱,是雲今環住了他。霍連手?肘撐着床板,她柔若無?骨的?手?似藤蔓般纏繞而來,他登時心底發?酥,失去支撐重重壓向她。

唇被雲今含着,吻逐漸深入,她的?臉龐上?仰,雙臂柔柔的?卻?又緊緊的?箍住他的?後背,舌生澀得舔舐他的?唇,在他喉間發?出壓抑的?低吟時,雲今說:“夫君,對不起,我錯了,你可?以原諒我嗎?”

原來是曲意讨好。霍連沉默地将這句話在自己腦子裏重複了一?遍,又一?遍。

從前,她也時常說“我錯了”“對不起”“原諒我”。可?很多時候他的?負面情緒根本與她無?關,只?是恰巧被她撞見。她不知道錯從何來,他也不知道為何認錯。

“雲今……”霍連甫一?張口?,話音便被吞沒,雲今吻得很兇,也很莽撞,呼吸似潮汐起伏,已分不清你我。

随後,他意識到自己被推倒在榻間,腰帶一?松,雲今的?手?就那麽不加遮掩地覆在他的?外褲上?。

“你幹什?麽!”

霍連也沒想到自己會有對雲今說這句話的?一?天。

雲今的?淚痕猶未幹,眼睛卻?是哭得泛紅,隔着眸中水霧對他說:“癸水今天才結束,我,我用別的?伺候你。你別生氣了,對不起。”

霍連的?手?緊握褲帶,她俯身過去,執拗地掰開他的?指節。雲今的?力氣在女子中不算小,現在又莽着一?股勁兒,霍連只?得比她更用力,但他有些?莫名與無?措,不知道兩?人?在較量些?什?麽。

他反抗劇烈,雲今沒了法子只?得連帶着布料一?起含住。剛剛挨上?一?點,霍連就頭皮發?麻地掀開她,将她整個人?從後圈抱起來不準再亂動。

掙紮了一?通,雲今靜了下來,卻?是手?腳無?力任由他抱着,她是真沒轍了。“瞞着你是我不對,但一?旦欺瞞讓我怎麽半道和你講清呢,我說不出口?的?。你懲罰我好了,我認。”

“雲今,你到底怎麽了?我在你眼裏就是這種人??”霍連笑了,被氣笑的?,又帶着不解和愠怒,“我從前什?麽時候讓你這樣伺候過我?你從何而來的?判斷?”

他眉心一?跳,想起那個姓陸的?。

熱意消散,霍連垂首問她:“陸顯庭這樣待你?”

“關他何事。”

雲今渾身微顫,又淌下淚來,霍連的?臉與她挨得近,溫熱的?淚就這樣順着兩?人?相貼的?頰面往下流,滴落在他手?背無?聲濺成一?朵水花。

“你明明有過,還很喜歡。”

霍連皺着眉回憶。

“而且往往這樣做,你就不生氣了。重生過一?回你就忘記了嗎?”雲今的?嗓子略嘶啞。

難以啓齒的?是,她從前便覺得,他對她,只?有笫席之間流露出興趣,只?有做那些?事時才會親密地擁着她,吻着她。

霍連的?臉色有些?難看?,顯然憶起了是有那麽幾回,酒後腦子不清楚,但或許從某個角度來說那正是遵從了內心的?選擇。

“那又如何,”心虛使得他嗓門大?了些?,“你若不喜歡那樣你完全可?以跟我說,何況現在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何要瞞我,既然你也重生,為何莫名其妙嫁給陸顯庭!”

“莫名其妙。”雲今重複這四個字,神情麻木,“我不覺得莫名其妙。”

“什?麽意思,”霍連的?怒氣又上?來,黑眸逼視着她,“你難道真喜歡那姓陸的??見一?面就喜歡,喜歡就成親,跟着他到兩?千多裏外?”

他将雲今身子扳過來,面對着。她似是疲倦得很,眼簾下垂,已不流淚了。

這樣消極的?态度令霍連不滿。

他雙手?攥住雲今的?肩,迫使她擡頭。“你應該知道前世我們沒有和離。你就那樣另嫁他人?,不該給我一?個解釋嗎?”

“可?是我死了!”雲今也不願再回避,高聲回他,似嘶吼,“我前世已經死過一?回,你還想怎樣?我非得生生世世做你霍連的?妻子是嗎?!死了就是死了,這一?世就是重新的?開始。和你攪和在一?起純粹是我優柔寡斷,是我顧念舊情,我早該走了,無?論去哪兒,也不想同你呆在一?處!”

霍連一?時失語,明明這段時日的?相處,叫他看?見了希望。他雖不知在她心裏占了多少位置,但總歸她不排斥他了。

“雲今,得知你也重生了還瞞着我,我确實在心裏怪罪你,但我們——”

雲今打斷道:“霍連,你喜歡我嗎?”

他不假思索,作出肯定回答。

雲今卻?笑了,“你喜歡的?究竟是哪個駱雲今,你我心裏都清楚。我現在明明白白告訴你,我很難接受,你對兩?輩子的?駱雲今态度是不一?樣的?,你承認嗎?”

男人?的?濃眉皺成一?團,喜歡就是喜歡,哪裏還分不同。

“你就是你。”他的?回答略顯蒼白。

“我不是!”

雲今的?眼睫輕顫,倔犟又脆弱。

“我做夠了前世的?駱雲今,我也受夠了前世的?霍連!你怎麽會懂,我被需要只?是因為我是你的?妻子,妻子這個符號背後可?以是任何人?,你可?能會愛上?她,也可?能不會。上?輩子的?我,輪到的?是‘不會’。霍連,瞞着你确實是我的?錯,我早該在晉陽重逢那日就叫你知道,我不想再愛你也不想再嫁你,我想心疼心疼我自己!”

雲今推開他的?懷抱,一?個人?倒伏在榻上?,頭痛欲裂,卻?再流不出淚來。好狼狽啊,把自己的?心剖開給不值得的?人?看?,可?是憋不住,她會為自己委屈。

“雲今……”

霍連擁過來,長手?長腿加上?寬大?的?懷抱,他像一?頭竭力保護幼崽的?巨獸,緊緊箍着。

溫熱的?唇貼在雲今的?耳後,流連在她臉頰上?,是安撫也是愛憐,巨獸小心翼翼地為幼崽吞掉眼淚,抿去血跡和灰塵。

“放開我吧,這樣我只?會愈加覺得從前的?自己很可?悲。”

雲今撇開臉,卻?見到他雙眼泛紅。

短暫的?凝滞過後,雲今的?眼也紅了。

霍連的?嗓音如同在沙裏滾過幾個來回,“我不知道曾經的?我是那樣幸運,擁有你的?愛意卻?不自知。是我把你弄丢了,是我不好。”

從前的?駱雲今,不止是賢妻駱雲今,還是愛他的?駱雲今。他真的?,何德何能。

“我還很幸運地擁有重生的?機會,沒有重生我可?能認不清自己的?心,發?現不了你是這樣好的?一?個女子。雲今,我沒有不愛你,我在乎你,疼惜你,也時常惦記着你,只?是我早已把你待我的?心意看?作我應得的?。”

“從前的?我可?能不配做你的?夫婿,但現在有重來的?機會,你大?可?以将其他的?不滿說出來,我改。你看?阿福也找回來了,祁縣離尹州那麽遠,但我就是遇上?阿福了,它也和你格外的?親厚,這不是将過往的?遺憾彌補了嗎?所以……我們之間同樣可?以挽回,對嗎?”

雲今捂着眼,壓抑着,啞聲說:“我為何要給你機會?我與別人?在一?起,或者幹脆一?個人?,不是更省力嗎?”

霍連的?吻落在雲今的?手?背上?,伴随着熱氣呼出,他輕輕握住她的?腕子将其挪開,轉而吻住她淚意氤氲的?眼。

今天害她流了太多淚,他小心地啄吻,如待珍寶。

确實是他的?珍寶,方才她獻吻,他嘗到的?不是熱情也不是愛意,而是一?個女子在獻祭自己。這讓霍連懊惱又憤恨,過去的?自己究竟給雲今多少傷害。

“旁的?我都可?依你,但不可?能讓你離開我。”霍連擁着雲今,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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