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下了一夜的雪, 至清晨方停。四人說?好午後趕路。

赤珠和傅七沒有開小竈的待遇,這?會兒要?去樓下對付着吃點。一開門卻撞見杵在隔壁房門口的霍連,手裏端着餐食, 正叩門。

“咦, 駱姐姐不是說?到?後廚找阿兄有話說?嗎?你倆沒碰見?”赤珠好奇地問。

霍連皺着眉反應了一下,迅速推門進去, 裏面空無一人。他下意識掃了眼, 床鋪整齊, 阿福不在,挂在木椸上的鬥篷不在,雲今的包袱也不在!

“人呢?”

餐食被擲在地上, 噼裏啪啦響作一團,雙手漸漸收握成拳, 朝傅七怒喝:“我不是說?過, 我不在的時候看?好她?現在人呢!!”

傅七早就動起來,把?窗口衣櫃都看?了遍,地上也沒什麽淩亂足跡,不像是被人擄走, 而是自己?走的,畢竟包袱都不在了。他吞了口唾沫沒敢回答。

赤珠則是被吓傻了, 這?霍阿兄的眼神冷得瘆人!

霍連剜了他倆一眼,疾步去樓下問了夥計, 又順着夥計的說?法去到?馬廄。一瞧, 他氣笑了,大掌拍在木柱上, 驚起一片馬嘶,頂棚積雪也忙不疊簌簌落落地掉下。

——他教她騎馬, 她卻用此法來離開他!

怒火中燒的男人鐵青着一張臉,翻身?上馬,胸膛快速起伏而呼出?的熱氣在冬日的寒涼裏漫成淡淡霧氣,随着駿馬揚蹄,很快消散于半空。

竟還對赤珠扯謊,說?什麽去後廚尋他。

真是笑話,他何時能?等到?她主動來尋?

握着缰繩的手漸漸收緊,指骨用力?到?泛白,心口在疾風中被迅速凍成一大片冰碴子,又很快碎裂開,狠狠刺入他的骨血,痛楚遍身?。

一種前?功盡棄的頹喪試圖侵占神思。

這?是她第二次不告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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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今一手牽馬一手抱狗,在雪地裏走了良久,期間數次停頓或回頭?。

方才人都走到?後廚門口的那片布簾前?了,又退縮。想問的話問不出?口。

不該在意的。

誰打的絡子,誰送的手帕,關她何事呢。

可心裏就是很難過,好似被一團團烏絮堵住了口鼻一樣,叫她喘不過氣來,只好出?來走走,可冰天雪地,曠野裏連只鳥都見不到?的寂靜,非但沒讓她腦袋變得更清醒,反而愈加難過。

平時老覺得霍連占有欲強,沒想到?她自己?竟然也是這?樣。在晉陽時就容不下那兩個孩童,現在又因為幾條絡子生悶氣。

陸顯庭就罷了,那時他們畢竟還是夫妻,嫉妒或者自私還有個由頭?,可是……為什麽對霍連也有獨占的心思呢。

明明不想再喜歡他了。

“汪!”

阿福自痊愈後很愛跑動,這?下瞅見大片大片的雪地,腿腳搗騰着要?下來。

雲今怕它走丢,摸着它腦袋說?:“只能?在這?邊玩一玩,你這?毛色要?是跑遠了阿娘都找不見你。”

阿福像是聽懂了,伸着舌頭?哈了幾聲,尾巴扇動頻繁按捺不住。雲今只得放它落地。

盯着阿福蹦蹦跳跳的小背影,雲今才恍惚意識到?自己?方才說?了什麽。肯定是被霍連帶跑了,竟然自稱阿娘。

小狗的快樂很簡單,扒拉着一塊石子兒都能?玩上半天,雲今很是羨慕。

她抱膝在一旁坐着,想起與霍連的第二次見面,即他認為的初見。

在齊氏之前?,也曾有好心的娘子給雲今介紹郎君相看?,雲今見過三四個。

那些人,或是書生或是商戶還有一個屠戶,外形性格家境各有不同,卻有個共同特點——從頭?到?腳地打量人,如掃視,如挑揀。

甚至那個屠戶一上來就盯着她的胸口瞧,那是六月的天,稍走快些額頭?就要?冒汗,雲今穿的自然不多,可也是得體的打扮,絕無暴露之說?。

更令雲今不适的是,屠戶打量完上面,等她落座時又盯她的腰臀。他以為不動聲色,可是這?種視線就像加了料的火越燒越旺,雲今早就察覺。

誠然,對那些男子來說?,未來的妻子是否好生養是最需要?關注的點。

可霍連不是那樣,他第一眼落在她的眼睛上,近乎平視。他個頭?比她高那麽多,卻沒有讓雲今覺得自己?在被人用眼睑挑剔着檢閱。

随後他收回視線,經由齊氏的介紹,喚了聲“駱娘子”。

霍連與旁人不同,這?個想法就是在這?一次會面時深植在雲今心中的。

**

馬蹄踏雪疾疾,霍連做好了風馳電掣趕路,連日尋人的準備,卻猝不及防在十幾裏外見到?一人一馬一犬。

竟沒有走遠。

心下一松,原先的怒氣陡然消散些許。

馬匹被拴在一邊,阿福一跳一跳似在撲鳥。

而雲今對着半棵枯樹手腳并用地拍打,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在苦練晨功,他前?段時間确實教了些拳腳功夫,但細看?下來她只是毫無章法地在撒氣。

撒氣?她還有氣?

霍連暗罵一聲,策馬靠近。

“啪!”

馬鞭被大力?掼在地上,霍連冷眸凝視,聲線更冷,“才學會幾天,就敢一個人策馬?”

雲今吓了一跳,阿福也吃驚,在原地繞着尾巴打圈圈,汪汪叫了兩聲,跑過來對着霍連搖尾巴,琥珀般的圓眼興奮地看?他。

霍連哪有心思逗狗,單手拎起阿福放到?馬背上,指着它鼻子道?:“等會再收拾你。”

身?後卻傳來窸窸窣窣。他以為她要?跑,轉身?看?去,卻是她打了個噴嚏,捂着鼻子不知所措的樣兒。

雲鬟霧鬓,身?姿袅袅——連件鬥篷都不披!

霍連只肖看?一眼,火氣又冒上來,青筋鼓跳,連指骨都氣得發癢。他一邊解着自己?的外袍,一邊大步上前?兜頭?給她罩上,咬着牙說?:“真是上輩子欠你的!”

将人抱了個滿懷,鼻間還萦繞着昨天給她抹的桂花發油。是他抹在木梳上,一下一下給她拭發,一點一點沾染上的淡淡甜香。也是他倆現在唯一共同擁有的氣味。

“我不冷,你的衣服拿走。”雲今雙手抵在胸前?推着他,“我很難喘氣。”

耳邊乍起一聲冷喝:“抱緊我!”

“啊?”

“快點!”

雲今不肯,晃着腦袋要?将衣裳晃下來,“為什麽要?抱你,你冷就不要?給我啊,我不抱。”

“冷個屁,駱雲今,你非得氣死我是不是。”霍連撥開外袍找到?那張可惡的臉,緊緊抱着她親吻,将驚呼吞沒。

小娘子還未反應過來,整個人便被結實壓在地上,嘴唇被啃得生疼,牙關也很快撬開,他執拗地單方面與她牽扯糾纏。耳畔全是他漸重?的呼吸和強健的心跳。

霍連呼吸一頓,撐起身?看?她,面色依舊冷凝,卻是連劍眉都染上愠意,嘶啞着嗓:

“你這?是要?跑哪裏去?嗯?有馬才跑十幾裏,看?來是我教得差勁。”

“還把?阿福帶走,我說?過有我的一半,你帶它走問過我了嗎?”

面對氣勢洶洶的問話和吻,雲今啞口無言,半晌才小聲說?:“我沒走啊。”

“你這?叫沒走?那你牽什麽馬?收什麽包袱?”

霍連一拳砸在地上,濺起團團雪花。

雲今蹙眉,仰面看?他,“午後就要?啓程,我不能?提早收包袱?而且我在櫃臺留了字條說?一個時辰後回去,并沒有不告而別,只是出?來透透氣。”

霍連狐疑地盯她。

依稀記起他只是問夥計雲今往哪邊走,夥計答馬廄,也不算錯。

不對,包袱呢?她房裏可收拾得幹幹淨淨,下一個房客都能?直接入住了。

“又騙我,我就這?麽好騙?”霍連怒極,俯身?啃咬那咫尺間的唇,雲今偏過頭?,他就順勢流連于頸間,野蠻發洩,要?讓她裏裏外外都染上他的氣息。

雲今雙手掐捏住他的臉推開,手背大力?擦着自己?,再好的性子也被鬧出?火氣,斥道?:“我騙你什麽了!你怎麽随便扣帽子!”

“包袱呢?”她的行囊裏還有那麽多經冊不可能?随意丢棄。

雲今覺得莫名,“和字條一起放在櫃臺了啊。”

霍連:“……”

回頭?看?了眼雲今的馬,确實就是光禿禿一匹馬,她什麽也沒帶。

見他沒話說?,雲今冷哼一聲,“我想一個人清靜清靜都不行嗎?”

霍連捉到?漏洞:“一個人清靜你帶阿福做甚,有它在能?清靜得了?”

“比你強。”

“……”

兩人對視着,表情?一個比一個倔。

良久,霍連把?雲今撈起來,牢牢轄制在臂肘之間,将那件外袍給她好好地穿起,扣上。

額頭?相抵,微喘,呼吸間的熱意可以融化冰雪。

他低低地問:“在房間裏不夠清靜?是我何時又惹到?你?為什麽不高興?跟我說?說?。”

明明昨晚打完葉子牌回去時她神色如常,未見不悅。怎的一早起來卻……

雲今解開外袍,要?扔還給他。

霍連握住一雙柔荑,不許她再動。長指将那反複被折騰的扣子捏住,蠻橫扣上,掖平肩線,再順手把?蹀躞帶系上,圈過她腰身?的時候發覺這?傻兔子實在很瘦。

正面扣好,一手把?着細腰,一手将帶尾拉到?背後反手扭兩下塞入主帶,尾铊自然垂下。左右拽着調了下松緊,他皺眉硬聲說?:“一會兒凍病了看?你有沒有力?氣瞎跑。”

雲今睫羽下搭,看?了眼蹀躞帶。因他沒有官身?,帶銙只能?是銅制的,幾個小環裏懸挂着亂七八糟的随身?物,短刀錢袋等。

沒有絲縧什麽的。

想想也是,那些東西更适合配道?袍,配扇子,和霍連這?個人根本不搭邊,哪怕是劍穗——他也從未使過劍。

看?來是個對他不熟的人所贈。

**

兩個月前?。

曲江池地處長安城東南,兩岸樓臺起伏、宮殿林立,柳色簫聲、花濃山翠,素來是游覽宴飲的好去處。

今晌受瑞嘉長公主的邀約,城中名流貴胄攜兒帶女,泛舟游宴之外還存了相看?的心思。

齊家所在靖安坊離曲江池算不得遠,卻是早早而至。齊氏看?不慣這?新嫂嫂眼巴巴的樣兒,覺得跌份兒。

但考慮到?自家兒子二十一的年?紀房裏還沒個知冷知熱的人,齊氏還是打起精神瞅了瞅各家貴女。

然而看?來看?去,還是覺得侄女玉娘最順眼。

提起玉娘,齊氏恨不得為其掬一把?辛酸淚。

小小年?紀便沒了娘,明明是嫡出?,卻在家裏過得連庶出?都不如。這?新嫂嫂進門又馬不停蹄生了兩男一女,兄長偏寵得跟個什麽似的,更是顧不上這?發妻之女玉娘。

這?不,摽梅之年?還未說?人家呢。

都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但齊氏觀玉娘卻覺得哪兒哪兒都好。被遠逐尹州多年?,齊氏對長安的人事實在陌生,兄長雖好,卻顧不到?她的敏感心思,還是玉娘這?孩子細膩,主動相陪,解她憂思。

玉娘還是個懂得感恩的,時常一番話說?到?齊氏心坎裏去:

“當初阿娘去得早,姑母遠在晉陽卻仍挂心玉娘,常寫信開導,說?來也不怕您笑話,玉娘打心底裏敬愛您,拿您當親娘看?待。”

回程路上齊氏還特地問了玉娘方才在宴上是否有看?中的郎君。

玉娘羞紅了一張俏臉,倚在她懷中說?:“兒只願在姑母膝下孝順,旁的沒有多想。”

齊氏心頭?熨帖,旋即轉念一思——若玉娘嫁與二郎,倒是樁不錯的婚事。

屆時一家三口另擇個宅院單過,玉娘再不用侍奉繼母,二郎也得了個可心人,而她,親上加親等着抱孫子就好了。

越想越覺得妙哉,齊氏問了玉娘的意思,這?孩子對二郎沒什麽印象,但她略一提,玉娘便赧笑着點頭?,說?:“姑母這?樣好的人,教導出?的表哥自然也是好的。”

齊氏愈發笑開了花,“好孩子,等二郎從晉陽歸來,就叫你們見上一面。”

說?到?這?裏,齊氏正納悶,不知霍連在晉陽忙些什麽,說?一個月就回來接她,結果?時間早過了卻不見人影。

玉娘并未多問,只說?:“天氣漸冷,想為表哥織幾副護膝保暖,聊表心意。”齊氏大為感動,由着她去。

待到?寄包裹那日,看?到?連包袱皮都是精心挑選的,齊氏更是沒話說?,也沒打開瞧一眼,知道?定然是格外用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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