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小雨淅淅瀝瀝持續了一天一夜, 永宣帝賜宴群臣。

帝王高坐上首,滿殿的觥籌交錯衣香鬓影漸漸模糊,思緒在絲竹聲中蹁跹。

潮潤的空氣令他想起?長安太極宮, 那兒地?勢較低, 又屋宇擁蔽,對?素來體弱的他來說不是?一個理想的居所。

夏季的悶熱潮濕, 就連戎馬半生身強體健的先帝都難以?忍受, 時常一到夏日便要出宮避暑。

位于宮城東北面的含元宮地?勢更佳, 四周開闊,早在先帝在時便開始修建,規格頗高。五年前先帝駕崩, 工程暫停。

現如今永宣帝重啓含元宮修建工程,除了以?上考量, 也有彰顯國力之由。

猶記得元日之時, 德高望重的老?臣一絲不茍、板板正正地?念着?冗長拗口的新年賀文。

群臣頓首呼:“君主賢明,四夷來朝!”

年輕的帝王那時并?未多想,直到西突厥的一場失敗刺殺令他驚醒。

父皇在時,周軍先後攻滅東.突厥, 西征高昌、龜茲、吐谷渾,重創高句麗……那才是?真的開疆拓土四夷賓服, 而父皇剛走幾年,西突厥如此行為, 是?不将?他這位天子放在眼中嗎?

今夜聽雨齋無主, 姜婕妤正在帝寝與天子對?弈。

“妧娘這些時日棋藝大有精進,棋風甚是?淩厲啊。”

天子拈着?一枚玉石棋子沉吟, “棋盡其變,有趣。”

姜妧鳳眸燦亮, 攻勢明顯,精妙騰挪,卻在最後關頭給了天子一個峰回路轉的機會。

“哎呀。”姜妧紅唇微翹,小小梨渦深陷,将?玉石棋子一丢,嗔道:“又叫陛下贏了去。”

天子故作着?惱,“朕方才倒是?少說了一點,妧娘你這讓棋的手法也格外含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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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笑鬧一番。

博山爐內龍涎香幽幽吐息,缱绻袅袅,卻不足以?令人昏沉。

天子頗有深意地?把玩着?手中棋子說:“那些個老?臣就不如妧娘聰穎,朕同他們下了十幾年的棋,他們讓棋的手法仍是?拙劣老?舊。”

姜妧先是?受寵若驚自謙一番,随後笑道:“回京後就要春試了,到時候狀元郎探花郎都能陪陛下對?弈,可不就有新的了?只怕有的愣頭青首次親近天顏,要鬧出不少笑話來。”

這番話說得有點出格,姜妧不動聲色地?收着?棋盤,卻聽皇帝朗笑:

“一甲二甲百十來人,五姓七家中試率極高,那可都是?一個個人精似的兒郎,論起?向上谄媚、虛與委蛇,又會遜色于誰?”

笑罷,皇帝眸色稍暗,“妧娘說得對?,有活力的朝堂是?該進來新鮮血液。只是?,光是?這些還不夠新、不夠鮮。”

姜妧神?色一凜,卻并?未如從前一樣告罪說一些妾身僭越的話術。

與霍二郎的那場談話,以?及這幾個月來的嘗試與探索,令姜妧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夢境并?非沒有根據的胡思亂想。

夢境裏?,永宣帝雖看似性?情平和、寬以?待人,但他骨子裏?流淌的仍是?祖輩傳承下來的殺伐與鋒芒,揚起?的龍紋袍裾上沾着?的是?來自關隴的沙沙烈風。

永宣帝擁有一雙溫和的眼,不帶任何攻擊性?,墨瞳幽深,垂下眼簾看她時,深情厚誼撲面而來。

因此她設局救駕被人點破,皇帝沒有多問,反而将?傳言扼死在宮中并?未使其流出之時,姜妧還以?為自己何其幸運,在深宮中獲得帝王的真心。

然?而夢境再往後推,姜妧才明悟,他先是?天下之主,再是?她的丈夫。

當今皇後出自晉陽霍氏,聖上還是?太子時,固安大長公主點鴛鴦譜,向先帝舉薦的。

而姜妧的祖父是?皇商,當年助高祖起?事才得以?位列開國功臣。姜家比起?繁盛百年的霍氏,道一句根基不穩都算高攀。

世人皆知?姜婕妤聖眷正濃,或可問鼎後位。又有多少人能夠辨明,得了永宣帝青眼的是?這個與他有過美好少年情誼的女子,還是?姜妧背後與世家無關的家族。

畢竟,從永宣帝的父輩起?,便對?世家又打又用,他仰承父志,喜歡她與利用她,并?不沖突。

當然?,姜妧很快發現,成為白玉棋子的不止是?她,還有霍連。

允武忠誠,有世家出身但與家族不睦,多巧妙的存在。

如孤狼,也如利劍。

夢裏?永宣帝想令兩枚棋子疊加,拼殺出成倍的威力,卻遭其中一枚拒絕。

謝主隆恩是?純粹,恕難從命亦是?純粹。

永宣帝露出無奈的笑,坐在高位浮華三千,險些忘記世間攀附皇恩的人多,剛直耿介的人也不少。

然?而,過剛易折。

沒人能料到,得知?糟糠之妻死訊的那日,霍二郎竟倒在天寒地?凍的北上途中。

再往後的夢境斷斷續續不成形,姜妧卻想,若棋子有了思想,想要躍出棋盤呢?

打人一巴掌尚且自己的手心還會發麻作痛,那麽被利用之人也可以?反過來借勢,達成自己的目的。

姜妧想試試看,當她從棋子成為執棋者,是?否有與這天下之主對?弈的資格。

是?夜,香帳飄搖,卻無春意。天子把玩着?婕妤的散發,若有所思。

獵場上妧娘笑得飒朗,格外耀眼,恍若年少時的驚鴻一瞥,那時吸引他的是?美貌與性?情。天子深知?此情不長久,遲早會在深宮中消磨殆盡,私下扼腕嘆過。

但妧娘沒叫他失望。特別是?最近幾個月,尋常敘話間她總能帶來意外之喜,心有靈犀也好,解語花也罷,他的心中事她都有數,且進退合度,張而不顯。

天子動容——得此枕邊人,将?來的路執手共行,也不算寂寥。

**

風景清幽的萬年宮樹木蒼翠茂盛,柔長的雨絲如結了層層密網一般,伴随着?氤氲霧氣,時濃時淡,籠罩在花木間,叫人沉醉。

宴席結束歡飲歌舞之聲也逐漸遠去,霍連在外站了站消去酒氣,看着?雨勢漸收,他呢喃道:“不知?長安是?否有雨。”

也許是?宴上酒過烈,也許是?男子們聚在一起?說話容易葷素不忌,抑或僅是?單純的想念,在這靜谧的雨夜裏?,霍連跌入一個夢境。

夢裏?有戈壁,戈壁上有蒸騰的熱浪,也有遍地?的野火。風過心驚,熱麻加劇。

再往裏?行去,是?他熟悉的場景……點亮天地?四合的火終被傾盆的雨澆熄,廣袤的沙地?由此出現一片綠洲。

澄亮明豔的沙棘花飽浸無根之水,蕊顫顫,瓣巍巍,并?不顯得蔫,而是?更多葳蕤在眼前綻放,叫人唇齒生香,眼眶發澀。

“……!”

一句粗口被清醒後的霍連咽了回去。

翻了個身,頭皮仍在發麻,青筋輕顫。良久,他起?身沖了個涼水浴,又尋了銅盆,在月光下搓衣。

手裏?的皂莢因為揉洗的動作而漫開一股一股的泡沫,黏黏的,帶着?淡香。

真是?要命。

霍連喉間燥的慌,将?褲子晾了回身倒水喝,一連灌下一整壺涼水還是?很渴。

他暗罵自己:在雲今面前裝得人模狗樣,可以?合衣抱着?啥也不做啥也不想,等她睡着?了還輕手輕腳離開,乖得跟阿福似的,實?則背地?裏?做了這樣的夢!

左右睡不着?,臨窗望了半天的月,他索性?換上外衣到院子裏?練劍。

劍鋒過處,嘯聲不絕于耳。

勉強可以?壓下心中妄念。

殊不知?隔天禁軍值房裏?都在傳:“怪不得霍二郎體格雄健,武力卓群,我?們還在酣睡他一早就起?來練武了!”

“可惡,睡了快五個時辰還是?很困的我?也要開始早起?!誰監督一下?”

“人家十一歲能射虎,我?二十一了還是?這麽懶惰啊……不對?,裴氏何時輸給過霍氏?哼!別拉我?我?要起?床!”

一直到回京,衆人都争搶着?四更天起?身,天子得知?,不由感嘆這些高蔭子弟竟如此銳意進取,大周何愁不昌盛?

**

回京交接完恰有兩日假,霍連去看了趟阿娘就直奔永樂坊。

卻只有傅七一人在家。

“駱姐姐剛考完将?作監正工初試,很順利就通過啦。為了慶祝,赤珠拉駱姐姐出去玩了,就在曲江邊,阿兄不用擔心。”

霍連瞅他一眼,“你怎麽沒去?”

“春日裙幄宴,女孩子玩的,她倆和其他娘子一起?,我?怎麽去啊。”傅七嗑着?瓜子,哀怨道,“阿兄既然?回來了就陪我?……阿兄去哪兒啊!”

山輝川媚,春意盎然?,櫻杏桃梨次第開。

小娘子們換下厚重冬衣,帔帛也改為更輕薄的披帛,以?草地?為席,四面紮上竹竿,各色的裙子系在竿上當做帳幕。

泥金杏色、五暈銀泥、柔光軟绡……色彩比百花更嬌。

幕帳間時時傳來泠泠輕語,間或有鬥草鬥花的笑鬧。

頭一次置身這麽多女子之間,面對?兇獸都沒怵過的男人額頭竟冒了不少冷汗,此刻他隐約理解傅七的說法。

另一邊不遠處是?少郎們在蹴鞠,意氣風發朝氣蓬勃,霍連輕咳一聲,連忙站過去些,琢磨着?如何能在一頂頂帳幕中找到雲今。

忽然?,一只黑白相間的小狗跑過。

這不是?阿福麽!

霍連笑,“不愧是?親閨女,這就來指路了。”

男人雀躍起?來的心朝着?阿福奔去。

一枚系着?彩帶的蹴鞠也朝阿福飛去。

“當心!”

是?雲今的聲音。

雲今從一頂帳幕中探出身,急匆匆将?阿福抱起?查看,蹴鞠的主人也在此時趕至。

此郎君身影颀長,姿容俊美。再尋常不過的軟裹幞頭戴在他頭上竟不遜色于碧玉冠,襯得人軒然?霞舉。

一邊是?叉手施禮表示歉意的郎君,一邊是?抱着?狗狗安撫的小娘子,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但兩人如融進這江邊春色一般,賞心悅目。

其他帳幕的小娘子們注意到此間動靜,紛紛探出身,或以?團扇掩面,或大喇喇望着?。

不時發出感慨:“哇,他倆好般配啊!”

“因為一只小犬相遇,好多話本子的開頭都這樣寫吧?嗚,妙極!”

霍連:“……”

妙個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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