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現場頓時嘈嘈雜雜的議論開。
固安大長公主霸道驕橫乃人盡皆知。
但衆人并非好壞不分?, 他們深知成國公府裏只有一個嫡長孫霍韬算是不成樣的。
其餘人麽,都說得過去,特別是薛氏, 淑娴得體, 出現在人前幾乎從未有過什麽逾矩不妥的地方?,待人接物更是如?和風細雨, 不會令人不愉。
可今日?所?言所?行?, 辱罵夫婿、忤逆尊長, 可謂狂悖無道,瘋癫至極。
豈料,更讓他們瞠目結舌的還在後頭——
“如?若不是您優柔寡斷, 二郎的親生祖母不會離開,二郎的父親不用被婆母記作親生子。”
“如?若不是您膽怯怕事, 怎會縱容婆母将?二郎母子驅至千裏之外的尹州?巴山楚水凄涼地, 您在晉陽在長安被尊為國公,鐘鼓馔玉的時候,他們母子在做什麽,您想過嗎?大郎打馬游街, 驕奢淫逸的時候,二郎在做什麽, 您想過嗎?”
“如?若不是您依從了祖母心裏卻還有別人,祖母怎會将?怒氣轉嫁到我?們身上?”
“您還不知道吧, 你們都不知道吧!成國公府的嫡長孫本不是霍韬!”
“我?為何會頭一次生産就留下病根?我?孕期好好的為何會早産?為何時間?卡得那麽精妙, 早産兩個多月的霍韬比足月的霍連,恰好早出生那麽一兩天?。公爹, 您沒想過嗎?霍如?禹,你沒想過嗎?”
這下, 連齊氏都開始心驚,她雙手顫抖着去尋握雲今的手,盡量從中汲取一些暖意。
爾後齊氏喃喃道:“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薛姐姐娘家的姐妹身體都很康健,甚至分?娩時都沒吃過太大的苦頭,我?當時還打趣說可能就是龍生龍鳳生鳳,薛姐姐屆時也會一切順利,結果是早産,我?記得當時薛姐姐痛了兩天?兩夜才将?霍韬生下來?。”
那廂,薛氏面?不改色,輕飄飄的嗓音吐露的卻是駭人聽聞的秘辛:
“多簡單啊,因為婆母見阿圓的預産期快到,心慌得不行?,婆母一生都輸給外頭那位,自己的兒子也比那位的兒子小一個多月,婆母不甘心啊!所?以,她要我?的孩子變成長孫。”
“可我?的孩子還有兩個月才長足,怎麽辦呢?”
“成國公,霍如?禹,你們說怎麽辦呢?”
“當然是下藥啊——我?被迫每日?服下促産藥,吃了藥我?每日?都心慌氣悶,成宿成宿的睡不着,為此,婆母又找大夫來?治我?的心、治我?的肝、治我?的失眠!”
“你們根本不知道我?一天?要喝多少?湯水,咽下多少?藥丸!”
“終于将?霍韬生下來?,我?以為我?總算可以松口氣,可是霍韬早産身子差,婆母又要我?親自喂養。為了喂養,治婦人病的藥被迫停了,從此留下病根……那時我?才知,分?娩時的痛,竟不是最痛,還有更多無邊無際的、難以對人言說的痛,在等着我?……”
話說到這裏,薛氏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她如?一片被風雨打濕的孤羽,寥落地伏在地上,了無生機。
這時,她的丈夫霍如?禹負手上前。
素來?寡言的男人唇角下撇,嘴巴開合了幾下,終是沉聲問出:
“薛氏,這就是你要大郎每日?給父親送藥,毒害父親的理由?
你要害的不是父親,而是大郎,是你的親生兒子!薛氏,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是瘋了嗎?母親帶給你的痛苦,你為何要加諸在大郎身上?若成了,你要他往後都陷溺于害死親祖父的痛苦中嗎?!”
薛氏聽罷竟微笑了一下,仰頭凝視站立的丈夫。
結發二十?多年?,這不是第一次仰視,但她認為,應該是最後一次。
薛氏的手心撐着地,直起身對他說:
“我?确實想要大郎背上毒害祖父的罪名,我?也逃不了律法的審判,但唯獨把你摘得幹幹淨淨,知道為什麽嗎?”
“霍如?禹,你纖塵不染,不問俗事。人人都誇你潔身自好,縱使妻子不能再生育,你也從未沾花惹草;縱使母親兒子跋扈,你也為官有道不驕不躁!
既然你這麽不愛管‘閑事’,那我?便讓你幹淨到底,讓你眼睜睜看着你的妻兒毒殺你的父親!”
“你這瘋婦!毒婦!”
霍如?禹目眦欲裂,撲上來?掐住薛氏的脖子,痛苦地嘶吼:“我?怎就娶了你這個女?人!我?怎就娶了你進?門,禍害家裏!你是要毀了所?有人!”
成國公一臉哀色,斷聲喝道:“住手!住手!快來?人拉開他們!”
霍如?禹被架着拽開,薛氏手中的火把也被奪走,飛快滅除。
過來?拿人的大理寺衙差這才如?夢初醒一般,從紛擾的人群中穿過,立到薛氏跟前。
恰在此時,衆人卻大驚——薛氏竟開始褪去自己的衣衫!
衙差們見此情形,頓時愣在原地。
往昔只見過市井潑婦為了掙逃追捕,行?如?此不要臉面?之事。怎的簪纓門第也這般……
齊氏見狀,将?自己的外衫一把扯下,飛奔過去罩在薛氏身上,她的手心能清晰感知薛氏的身子在發熱,在輕顫。
“薛姐姐……”
齊氏泣不成聲,可再多的話都是徒勞,她唯有抱緊薛氏。
但很快齊氏便知曉薛氏此舉的本意。
只聽薛氏呢喃:“阿圓,自嫁入霍家,我?時時覺得心口好悶,只能吃藥來?緩解,直到後來?,吃藥也不管用……還覺得身子很重,喘不過氣,衣服少?穿些也會覺得壓得慌……所?以你松開我?吧,讓我?痛快些……”
“阿圓,你的兒子還有救,你的兒媳也很好,我?羨慕你,別哭了,好好過日?子。”
齊氏抹去自己腮邊不絕的淚珠。
又探身想替薛氏拭淚,卻發現薛氏根本沒有淚了。
衙差按着刀靠近,示意齊氏讓開。
“既已認罪,罪婦薛氏,跟我?們走一趟。”
繼而朝霍韬說了同樣的話。
霍韬雖不知情,但含毒的湯藥卻是經?由他的手,一次次遞給成國公,按律也須待罪。
這個時候,霍如?禹面?上沉冷如?鐵,因被家仆按住,他無法動彈,便立在原地冷喝:
“薛氏,我?問你。大郎也是你故意教壞的?這些年?你為了報複我?們,就縱容他濫賭、狎妓、服用寒食散?”
薛氏露出可悲的表情,淡笑着譏諷道:“是啊,都是我?,孩子是我?一個人生一個人養的,與你無關。”
随後,她并着雙手讓衙差套上繩索。
與霍如?禹擦身而過時,她說:“你記住,我?不再是誰的妻子、誰的兒媳、誰的母親了。”
“我?是罪婦薛氏,我?也是薛曼珍。”
相關人等被帶走後,剩下霍如?禹和成國公,兩父子隔着十?幾步的距離對望着,臉色一個比一個差。
“噼噼啪啪”的燃燒聲經?過一輪緊張的搶險救火而漸漸歸于寧靜。火舌被澆滅,半空漂浮的灰黑色塵屑卻被風裹挾着亂竄四飄。
在場的女?子們無論年?紀大小,多有動容。
她們甚少?有機會聽到這樣一位高門貴婦的自白。
薛曼珍身為公府兒媳,自身同樣出自大族,對于在場的平民、奴仆來?說,薛氏的人生軌跡是她們窮盡一生都不太可能夠到的高度。
可薛曼珍出身高,又嫁得高門,竟過得還不如?尋常人家的一個普通媳婦……
而在場的男子,有吃驚于公府嫡庶争鬥的,也有人竊竊私語,認為薛曼珍太過極端的。
同樣的一點是他們的眉頭都緊皺着,有一種不适之感,好似有什麽心底裏根深蒂固的東西,被一朝揭開,血淋淋的。
也許是生育這種事離他們太遠了。
女?子來?癸水,要避室;女?子分?娩,男子不好入內;女?子身處後院,要相夫、教子、理家,男子歸家後抱着孩子逗一逗就是慈父,偶爾給孩子喂飯陪玩就是不可多得的好父親,值得交口稱贊……
的确離他們太遠了。
女?子們看着男子們各異的面?容,又望着那一抹漸行?漸遠的銀白色,好似看到了自己的母親、自己的姐妹……以及自己。
雲今怔怔的,回想起那日?薛夫人的言行?舉止,她當時還覺得古怪,現在想想,是有跡可循的。
正恍惚,耳畔傳來?男人沉啞的嗓音:“幺幺。”
雲今下意識轉身,撞入一個溫暖寬厚的懷抱。
他身上沾染着濃重的煙火味,袖子還被打濕了大半,胡茬更是蹭在她的發頂。雲今不适地動了動,卻被按得更緊。
親眼看着薛曼珍從歇斯底裏到露出恬靜的笑,霍連心底泛起一種奇異的感覺。
——不知薛曼珍的那種平靜與泰然究竟是她陷入了心如?死灰的絕望,還是爆發之後可以繼續向前看的釋懷。
他很自然地想起了雲今。
這一世在晉陽初見時、質問她為何會官話時、發現她一直在騙他時,雲今的應激反應,雲今的痛苦,都與薛曼珍類似,而雲今所?遭受的……都是他帶給她的。
甚至……他何來?臉面?對雲今說前世沒有不愛她呢。
沒法使對方?感受到的愛意,能被稱為愛意嗎?
“對不起,幺幺。”
霍連近乎埋首于雲今的頸窩。
是九尺男兒向他的心上人折腰,也是兩世的他對心上人愧疚難抑。
他知曉,雲今遭受的委屈不僅是他沒能回應她的心意,還有一重令他本能抗拒去承認的障礙。
那就是很多人都忽視了的,男子對妻子居高臨下的俯視,對于支使妻子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并安然享受妻子的侍奉。
而丈夫對妻子一旦打壓或冷漠,極有可能壓垮一個原本已經?夠堅強的女?子。
這是一種專屬于男人的權力。
雖然自己是這種趨勢的直接獲益者,但霍連感到莫名的不安。
雲今慢慢伸出胳膊,惦起腳尖去夠着抱住霍連的腦袋。男人頸後微濕的汗意隔着她細薄的皮膚傳遞而來?,有點涼。
“我?沒事。”雲今回了一句,随後主動去探觸他的唇,輕輕啄吻。
霍連心下一震。
雲今沉默片刻後道:“霍連,我?想和你長長久久地在一起,擁有一段穩定而親密的關系。”
“身邊的人來?了又走,我?不想再面?對離別。所?以你不要總擔心失去我?。”
“至于你的歉意,我?收到了。”雲今朝他笑了笑,“但是很多時候你反省了卻不代表會去改變,所?以我?還要考察你,知道嗎?”
雲今的心遠比他想的要強大。
意識到這一點,霍連才恍然明?白,重生後雲今在飛速成長。
而他,也需要跟上。
這一回,他仍想為她保駕護航。
只不過不再是從前那樣想當然的“強者對弱者的保護”,冠以愛的名義行?利己之實。
而是盡自己的力,支持雲今以平視的角度來?看待這世間?,幫助雲今面?對自我?、确定自我?。
那樣的她,不是霍夫人,不是霍門駱氏,而是塑匠駱師傅,是駱雲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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