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西域行

中午吃的胡餅是雲今自己揉的面。

疏勒用的烤坑和長安的不同, 聽說雲今還撐在坑邊好奇地往裏瞅,綁上襻膊現?學?。頭一回烤出來的餅竟然很成?功,分給?兵卒吃, 都是誇她的, 而且一聽就不是恭維。

霍連既驕傲又難受,光嘗可不夠, 他要?是能親眼瞧見就好了。

想看她是如何搞定面團的, 想看她研究烤坑的專注模樣, 想看她被誇後腼腆的笑。

“青天白日的你怎麽……”雲今的聲音在交吻中顯得模糊,兩?手也直推拒,恨不得拉開丈遠的距離。

霍連稍一滞, 手臂箍得更緊,呼着氣?在她耳邊輕聲說:“我看不見, 幺幺, 別躲。”

雲今心頭一顫。

午後的日光透過窗棂斜照進來,打在他天青色的袍服上,那雙黑涔涔的眸子正俯着“看”她,看他認為?她應該在的方向。

那是一面沉靜的波瀾不興的湖, 并不若從前那樣情深澎湃,但仍能掬住她的倒影。

雲今的心軟成?一團, 捏了捏他手指說:“知道啦,但是能不能到?簾子這邊來, 不要?立在窗前?”

自然地牽起霍連, 填滿指縫的所有空隙。

随後将人按在高足椅上,垂首撲入他懷裏, 主?動親上去,跟小鳥喝水似的。

他這副身子确實生得很好, 骨架大,給?人一種很好倚靠的感覺,可以?放肆地傾倒。

鎖骨直,跟他的性子一樣硬邦邦,平平地延伸到?肩頭,這樣攬抱的時候恰好有舒适的小窩可供她休憩。

“幺幺。”

霍連聲線不穩,額上蒙着一層薄薄汗水。

——不用非得親眼瞧見,只感受她輕輕啄來啄去就夠撓他的心了。就是這種毫無?章法的狀貌最為?致命。

只是,高足椅傳來突兀的吱呀聲,像是難以?承載兩?個成?年人疊加在一起的重量,在發出不大不小的抗議。

雲今暗戳戳笑了下,自诩想得很周到?——椅面窄小,擠在一起不舒服,那肯定随便親一親就好。

可她根本忘了兩?人這麽久沒見,她又難得投懷送抱,霍連自然是難以?抗拒,很快反客為?主?,一番攻城略地自不消說。

纏着好一會?兒小娘子的身軀都變軟,挂在他頸間的手幾乎搭不住,險些要?滑落,男人察覺到?,有力的手臂掌住她後腰,啞聲哄她:“去榻上,幺幺,你領我去。”

“不行。”

雲今埋在他溫暖的頸窩吐息,兩?頰浮起春意,騰騰熱氣?在幹燥的疏勒城幾乎一點就着。

都已經縱容他索取了,怎麽還變本加厲啊。雲今呼出的熱氣?灑在他耳廓,帶着不悅連問:“你不是說晚上嗎?現?在是晚上?我和你的時間不一樣?”

霍連睫羽垂下,聲音低低的:“對我來說沒有分別。”

雲今反應了一下才知他的意思。

人醒着的時間裏有一大半都是面對光亮,到?了夜裏還能點蠟燭油燈,可他,沉入了不知邊際的黑暗。黑暗裏只有他一人。

“那……那你牽着我。”雲今只猶豫一彈指的時間,便噌的下地,把手放到?他的手心。

不知別人是怎麽照顧目盲者的,但上午空閑的時候她試着閉了眼,整個人變得很沒安全感,連步子都不敢邁大。

因此,她帶他慢慢地挪着,小心翼翼。

坐在榻上了雲今才恍然:“從桌子到?榻,我的話?要?走十二步,但你一步邁得比我遠,那不作數了,我們重走一遍吧。”

“等會?兒再走。”

男人嗓音低沉,手握在妻子腰間的力道不小,爾後與?她十指相扣,舌尖交纏。

有些事物需要?親眼相見、親耳相聞,有些卻不用。

妻子的一切都刻在他腦海裏。他知道瘦削的她背脊是白皙柔滑的,撫着游走好似在品鑒一整塊極佳的羊脂白玉。

他也清楚妻子蝴蝶骨的走向,隔着皮相觸及起伏的骨骼線條,如西出長安一路見到?的峰巒雄峙。

還未等她調整好呼吸節奏,便換了地方。

後來,雲今從茫茫的煙籠霧鎖中清醒。

在丈夫高挺的鼻梁以?及流暢的下颌線目及水光時,突然明悟——她是剛來,可霍連不是她來的這一日才盲的,這屋裏屋外的路他走過多少遍,早就爛熟于心。

何況剛才将她從後廚一路帶過來,這人步履匆匆,也沒撞着磕着,不就是早就認過路了麽!!

真是怒從中來。雲今一邊蹬他的肩一邊斥道:

“你怎麽這樣!慣會?利用我心軟,看我傻乎乎給?你數步子你是不是在悄悄得意?再也不心疼你了!”

霍連充耳不聞,也可能是心虛而無?法辯駁,只能制住她的足腕,更加殷勤侍奉。

半個時辰後才是真正的午歇,雲今渾身都沒了力氣?,軟軟地靠在他懷裏。

“西域的佛法比中原還要?昌盛幾分,佛寺佛塔林立,還有百年前修的石窟。不過我也只是從外路經,不知裏面何樣情形,應該挺新奇的。你若想去看……”

霍連順着雲今的面頰,摸索到?她微微汗濕的鬓發,一邊用手指梳理,一邊抱歉:“我不能離開都督府太?久,只能找別人送你去。”

方才還給?她看過發皺的指腹,現?下又這麽溫馨,雲今一時受不了這樣的反差,又是羞赧又是嗚咽着捶他。

發燙的臉頰悶在他心口緩了好一陣,才回:“不用,我來疏勒又不是為?了游玩。”

霍連深知雲今的體諒,便不再多說,只抱着她很快入眠。

雲今聽着頭頂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心裏有點別扭,要?說他沉欲吧,可實際上只讓她一個人歡愉了……

疏勒的日照時間比中原長,天黑得也晚,霍連的晚飯通常是随便對付兩?口,但媳婦在身邊,怎麽說也得弄個像樣的菜色。

郭煥也是今天才知道霍二郎善烹饪,但無?法理解目盲還要?下廚房。

直到?看見人家夫妻兩?個并排坐在竈臺邊,你一言我一語的樣子,郭煥頓時悟了,還奇異的有一種飽腹感,遂撩袍走人。

“杏仁剝出來了?”霍連問。

“嗯。”

“拿個調羹,把蛋清蛋黃分離。”

雲今嘟囔:“不用調羹,在蛋殼裏倒一下就好。”

霍連笑,“随你。”

碎肉丁熬出的濃湯已經滾過一回,沒有加一丁點調料,就是其原汁原味,香氣?擠滿小小的廚間,令人腹內生饑。

雲今打開陶罐蓋子,拆分好的雞肉用蛋清抓過,這會?兒放入濃湯恰是時候。

蛋黃則和芋頭、杏仁、番紅花以?及蒜蓉一起鋪在表面,顏色紛呈,看着就能勾起食欲。

“這番紅花确定可以?吃嗎?”

這道炖雞的做法完全是疏勒風格,雲今不确定好不好吃,更不認識番紅花,願意往裏放只是因為?信任他罷了。

“可以?,食藥兩?用的。”

霍連沒說到?的是,剛失明那幾天根本難以?安眠,這番紅花有安神的用處,着實幫了他不少。

而現?在有她在身邊,十足的安心,旁的什麽都不需要?。

雲今将食材整理好,又仔細地把竈臺面的水漬擦幹,這才坐回來跟他一起烤火。

她的手被準确地握住。

雲今目光下撤。

從武之人的指根有繭,粗糙不整,絕不是一個舒适的容納場所,但格外溫暖,正全面地包裹着她。

好像不單是這只手,連同心也被溫柔地籠住。

雲今莞爾,鼻頭翕動,“好香,應該會?很好吃。”

“當然。”霍連也含笑。

這是他們一起做的菜,當然會?很好吃。

生活了五六日,雲今已習慣疏勒的作息。

幸運的是,新藥方有用,白日裏或燭火映照下霍連已經能看到?人與?物的模糊輪廓。

這一日午後,霍連将軍務處理完,帶雲今逛集市。

見他俯身在前,雲今訝異片刻,慢吞吞上了他的背。最近他對恢複光明越來越有信心,時不時就想鍛煉一下,她勉強給?他個面子。

霍連身量高,伏在他背上,雲今幾乎可以?俯瞰整個集市,自然能發現?哪些攤位前人最多。

“去那邊看看,駕,駕。”

跟小孩子一樣。

霍連忍不住發笑,聽話?地朝她所指的方向去。

安西四鎮胡商雲集,像番紅花這種中原沒有的東西,全是胡商帶來的。

雲今左看右看,拿起一把镂雕象牙梳,問了問價格,依依不舍地放下,驅他繼續往前走。

沒看到?中意的,雲今趴在霍連頸窩嘟囔着:“你頭發太?硬,早上給?你通發,梳子崩斷兩?齒,我好心疼啊。”

霍連眉梢一動,“心疼梳子還是心疼我的頭發?”

“當然心疼梳子,我使着還挺順手的。”

“……”霍連幽幽地說:“還不是你給?我沐完發沒及時梳通。”

雲今霎時間雪顏飛紅,那當然是因為?他動手動腳,将她氣?得不想管他!

“少廢話?!”小娘子兇巴巴的,趁無?人注意,揪了下夫君的耳朵,“駕,駕,那邊的糕點攤好香,去看看賣的什麽糕。”

“哎,你去哪兒,怎麽折返,座駕不聽話?了是不是……”

誰知他馱着雲今,不用指揮方向,竟準确地尋回賣象牙梳的小攤,朝攤主?笑了笑道:“方才我夫人看中的梳子,請幫我包起來。”

攤主?應了聲,“娘子中意哪一把,還請示下。”

未待雲今開口,霍連已憑借方才留有的印象,摸到?大概的方位,感知了一下梳子紋理,問:“是這把?”

雲今驚訝了下,“嗯。”

“你怎麽知道啊?你能看見了?”她攀着他肩,好奇地探身看去。

霍連未多說,只拉着雲今的手放在心口,“這兒能看見。”

“……肉麻兮兮。”雲今嗔怪着,心裏卻甜滋滋,唇角不由上翹。

這下也不嫌象牙梳昂貴了,她往腰帶上一摸,只想痛快付賬。

“啊!”

“荷包不見了!”

放眼望去,集市上人流如織,多是歡笑的容顏,唯有一孩童奔走的身影矚目。

孩童如魚入水,腿腳異常靈活,還不時回望一下,恰好對上雲今的眼。

“是他!”

霍連朝雲今手指的方向凝眉,拔足追去。

慢慢走動和跑起來可是兩?回事,更何況周圍那麽多人和車馬,雲今心驚不已,急急拍他勸阻:“要?不算了吧,你當心磕着。”

霍連沉默不語,小心地避開貨郎和馬匹,速度不減。

雲今無?奈卻也委實懂他。

這不是給?妻子顯擺什麽英雄氣?概,而是偷東西都偷到?父母官頭上來——着實猖狂!

于是她也嫉惡如仇,投入狀态。

“右前方有橫杆,當心!”

“他轉到?葡萄釀酒旗後頭了!”

“就在前面就在前面,我,我先下來吧?”

此處已算寬敞的空地,可以?施展拳腳不怕磕碰,霍連颔首,旋即放下雲今,幾個箭步而上,大手将那孩童的後領一提,厲聲道:“交出來!”

孩童哆哆嗦嗦,大口喘着氣?,嘴裏也不知在說什麽,聽着是胡語,但迫于霍連的威懾,緊忙從兜裏掏出荷包往遠處一扔。

雲今自然要?上前去撿,霍連卻忽然皺起眉頭——他聞到?一股硫磺味。

心口猛的一跳,喝道:“回來!”

“砰!”

“砰砰!”

那荷包所在之處竟驟然炸開,而集市上也接二連三?響起駭人的爆炸聲,土地都在震動。

雲今早已被霍連飛撲過來護在懷裏,硫磺硝石味嗆得她直咳,臉上更是布滿塵灰。

倉皇間,她看到?集市上空飛濺過半紅不黑的塊狀物,經由陽光照射,粼粼發亮。

是血嗎?

眼前蒙起黑暗,是霍連單手覆蓋住她的眼睛。

雲今顫着手撥開,強命自己冷靜下來。

疏勒出大事了,都督府現?在群龍無?首,他得回去。而她,得做他的眼。

“我沒事,你傷到?了嗎?”雲今翻身想檢查他是否有傷。

卻見那偷荷包的孩童竟未離去,反而不知從何處弄來一短匕,朝他們刺來!

“後面!”

雲今提醒着,同時抱住霍連往一邊翻滾。孩童刺了個空,眼睛裏跟滲血一樣,通紅一片,繼續襲來。

霍連擡足,迅猛折身。

強悍的健軀使得他極快地從爆炸的震動中恢複,亦使得他在眼盲狀态下輕松壓制此孩童。

卻未料在硝煙彌漫中,沖來另一人,銀光閃過眼前。

“噗。”

匕刃刺入肌體之聲。

血濺到?頰面,猶有溫熱。

霍連大震——竟是雲今當機立斷抽了自己的簪子,先一步刺中偷襲者!

即使視野裏糊成?一團,他也能感知到?雲今在顫抖。

霍連一手攬過她,一手去探那人的呼吸。

沒氣?了。

有一滴血濺在眼睫上,雲今眨了眨,呼吸急促起來,面前的血肉之軀如同方才飛在半空的那些,失去了鮮活。

而這一具,了結在她手中。

随後,呆呆地看着霍連的手覆上她的。

十分大的力道,沉悶的噗聲之後,再一拔除,那人轟然倒地。

“我殺的,不是你。”霍連低聲道。

溫柔緩慢地将雲今的手掰開,簪子也就此落地,他徹底交扣住她發顫的五指,給?予鎮定下來的力量,“幺幺,沒事,別怕。”

雲今當然知道這是安慰之語,可是兩?手發軟不聽使喚,顯得柔弱極了。她恨恨地掉下眼淚,用力呼吸着空氣?,一口接一口。

霍連手上使力,将她拽到?咫尺距離,低頭含住她的唇。

唇上甚至有硝磺味,但不妨礙他們共用呼吸。

他要?将她拉到?同個節奏,冷靜下來。

片刻後,腦袋的木然退去,雲今急道:“我也可以?保護你的,霍連……”

霍連眉宇微動,俯身擁抱的态勢一頓。

他下意識凡事擋在她面前,什麽髒的惡的都不想她沾染,但雲今在不知不覺中,如她自己所言,已經可以?保護他了。

想明白這一節,霍連黯淡的眸中漸漸湧起光彩,如盛滿星辰,為?她高興也為?她驕傲。

“聽到?了沒有啊。”雲今不耐地戳他。

回應她的是重重的一個吻,“聽到?了,幺幺真的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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