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歸處
霍連視覺恢複之時?, 是一?個尋常的早晨。
空氣中帶有潮潤,這意味着半夜可能下過一?場雨。
如?今的季節,長安家中那?棵木樨樹想必早已枝繁葉茂, 綻滿金色小花, 濃郁的花香能飄遍半個安平坊。
然而現下身處疏勒,此地幹旱, 是詩人?筆下的“春風曾不到”, 若論植被?, 目之所及不是胡楊就是紅柳,葉片覆滿沙塵總是黃蒙蒙一?片,談不上詩情畫意。
下過雨就不同了, 是另一?番鮮亮的景象。
因此,霍連推了推熟睡中的雲今。
“誰啊, 好吵……”雲今拉起被?子罩住腦袋。
“你夫君。”
“夫君也不能擾我……”話雖這麽說, 雲今還是往聲源處挪了挪,揪住他的衣角繼續睡。
是毫不掩飾的安心和依戀。
霍連笑了下,将她從被?子裏撈出來,輕言叮囑道:“今天肯定沒那?麽幹燥, 不會上火流鼻血,你在家若無趣, 便叫人?帶你出去?轉轉。”
雲今嗯了聲,咕哝着回了一?句什麽, 霍連沒聽明白?, 但他真是很?稀罕她睡得迷迷糊糊還會軟軟回答他的模樣。
是以,忍不住戳了戳她的頰邊, 是很?軟乎的手感,腮邊還帶着酣睡的熱度和緋紅。
就是這時?, 霍連意識到自己竟然能看?見了!
不再是沒有清晰邊沿的各種輪廓,不再像置于水中沉沉浮浮的模糊。
而是各種熟悉的色彩。
具體到雲今藕荷色的寝衣,靠在他懷裏衣襟蹭開?了些,這一?身雪白?的肌骨還留有昨夜歡度的紅痕。
也具體到雲今的鴉青長發,她睡得沉,發絲就顯得很?淩亂,有覆蓋在脖頸一?側的,也有搭在面頰上,随着呼吸而輕輕顫動。
眼睫亦清晰可數,纖纖密密,微微有點?往上翹,投下淺淺的影。
“幺幺……”
霍連呼吸急促了些,想和妻子分享這個好消息。他低頭凝視着,朝她慢慢湊過去?,許是夜裏折騰太久,現下她困極了,仍是一?副安睡模樣。
霍連終是不忍心再吵醒,只将唇瓣印上她的。
雲今嗚咦了幾聲,沒避過去?,任憑他的呼吸攪過來。
也不知道慣常如?此還是夢見了什麽,只見她摸索着握住霍連的下巴,敷衍地快速回應了兩下,随即翻身蓋住自己,呼呼大睡。
在“啵”的響亮一?聲中霍連不由失笑,給雲今掖了被?子,輕手輕腳下床。
**
疏勒等四?大都督府統歸安西都護府管轄,此番正是由安西都護親自率軍攻伐,于小勃律大破吐蕃,殺衆數萬,将吐蕃所占孽多等九城一?一?恢複。
消息傳來,振奮人?心,安西四?鎮無不歡欣。
此時?疏勒都督府上空卻籠罩着薄霧濃雲。
除了控制小勃律,占領卡伯爾山口亦是斬斷吐蕃入侵的關鍵所在。徐盛此前便是領二百騎兵埋伏至此。
然而途中被?三千多敵軍包圍,進退不得。兩方兵力懸殊過大,徐盛當機立斷,率部下緩慢撤退,引得吐蕃步兵追擊,待對方疲憊力乏之後下令棄馬,短兵交接。
騎兵面對數倍于己的步兵圍困,不得不下馬步戰……這一?招便是宿将都會覺得險。
得知此情,霍連命郭煥守疏勒,自引兵馳赴卡伯爾山口。
當日,步踏隆隆馬蹄騰騰,塵埃頓時?遮天蔽日,不少兵卒難分敵我,彷徨不前。
霍連盲了那?麽久早已對此司空見慣,只冷面持槊,策快馬,于上千人?中直取敵将首級,引得吐蕃軍潰敗散逃。
“霍子蘊!!”
徐盛神情激動,差點?咬着自己的舌頭,硬生生将“救我狗命”四?字咽下去?。
“你眼睛什麽時?候好的?也太是時?候了,小爺差點?在此折戟!”
霍連涼涼看?他一?眼,“何來廢話,追敵。”
徐盛呸了聲,“認識這麽久,你怎麽就老冷着一?張臉,只對你媳婦笑啊?你就說小爺撐到現在,沒給羽林軍丢臉吧!”
“沒。”
徐盛聽了如?同受到莫大的鼓舞,縱情馭馬殺敵。
周軍士氣大漲,一?邊喊着“都督英武”,一?邊追殺吐蕃軍,将其盡皆斬首,重挫吐蕃西進之計。
霍連與徐盛的默契就這樣一?點?一?點?培養出來,每戰必捷。
此後徐盛還得了個粉面将軍的诨名,将他氣得當天就要在都督府正堂裏表演胸口碎大石,還強令所有人?觀摩,好将他勇猛剛毅的盛名傳揚出去?。
雲今沒有想到丈夫的沖動、意氣遇上跟個炮竹似的徐盛,竟顯得十分穩重。
霍連也沒有想到妻子的灰塑手藝能在固防、建城時?發揮作用。
過往先?民?早有在營建中利用石灰這一?膠凝物,但成本?高,使?用技術有待提高。
而雲今先?前學習的灰塑制作工藝其實與之相通。她也因此比常人?更清楚如?若添加不同黏合物,将達到什麽樣的效果。久而久之,可根據不同需求,提供不同種類的石灰。
後來永宣帝命霍連往西,于碎葉川邊仿長安城建置一?座新?城鎮時?,便用上了由雲今改進的石灰使?用技術。
此乃後話,暫不表。
只說這一?日,疏勒的春天剛到。
院子裏煙雨濛濛。
雲今倚在躺椅上假寐,手邊一?本?書冊沾了些許水汽,“盈盈珠蕊簇,袅袅玉枝交”這一?句恰好被?洇開?,墨香幽幽。
院中的花樹正寄托了雲今對春意的憧憬,這樹苗還是外祖母托人?捎來的,沒想到真給養活了,這會兒恰好新?抽芽,經由這場春雨,嫩綠在不知不覺中濡成油亮的青,只待來日的綻放。
“雲今——”
男人?一?身戎裝,步子邁得大,甲胄摩擦碰撞。他的嗓音也不小,倒不怕驚了妻子的午歇。
雲今微蹙着眉望去?,還未看?清來人?,便被?騰空橫抱起來,眨眼轉了個圈,頭暈目眩。
“你做什麽!不行不行,放我下來!”
“為何不行?”霍連噙着笑意,明知故問。
雲今瞪他一?眼,“祖母告訴你了?那?你還問!”
霍連唇邊是壓不住的笑,眼裏滿是欣喜歡悅,捉住雲今的後腦,往臉頰上猛親兩口,單臂摟着她坐下。
看?這眉眼的興奮勁兒,比打了勝仗得了封賞還高興,若是叫他的部屬特別是徐盛瞧見,定然要大驚小怪。
“祖母搭的脈會不會不準?找大夫看?過了嗎?什麽時?候的事?”
霍連問個不停,雲今覺得吵了,一?小點?一?小點?地往邊上挪,卻被?他展臂一?撈,按在腿上,抱孩子似的兜着她,親密無間?。
忽然安靜了一?瞬。
霍連好似深吸了一?口氣,将激奮生生收住,壓低聲音湊到雲今耳畔:“我們有孩子了,是不是?”
撞見他火熱的眼神,雲今咬着下唇泛起羞赧,但更多的,是同他一?樣的喜悅。
輕輕偎進他懷裏,“嗯,是有,大夫來瞧過。”
這人?本?就筋信骨強,穿着這硬邦邦而又冰冷的铠甲,委實硌人?,雲今遞去?一?個眼神,示意他卸甲再抱。
霍連卻微微一?笑,伸展雙臂朝她說:“這一?回,幺幺會卸甲了吧。”
“你這人?……真是愈發厚顏,我,我都有身孕了你還要我幫你更衣!”
雲今面上浮起愠意,手指卻已經伸向他身側的系帶,耐心地解開?。蓋因兩人?都明白?,這都快成了一?種默契一?種儀式,意味着他凱旋,意味着他無恙。
一?片又一?片輕甲墜地,夫君身子的溫熱和熟悉的氣味包圍過來。
漸漸的,雲今眼尾洇出濕潤。
這一?回也是平安歸來,真好。
許是有了身子,變得多愁善感起來。雲今開?口時?都帶了鼻音,“受傷了沒有?”
霍連心頭發軟,将人?抱進屋裏。帳子一?放,夫妻兩個靠在床圍上,腦袋挨着腦袋,“你要檢查一?下嗎?但我可以先?說,沒受傷,幺幺,我沒事,你莫哭。”
“我要當阿娘了,就不可以哭嗎?”
霍連失笑,捏着她臉頰上的軟肉說:“可以哭,你當祖母都能哭,我陪你一?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怎麽就當祖母了?”雲今捶他,“那?你現在倒是陪我一?起哭啊,光說不做麽。”
“……”他高興得整個人?都坐不住,哪裏能哭出來。
雲今仰面看?去?,濕漉漉的烏眸眨了眨,拉着他的手緩緩放在小腹上,有點?新?奇地說:“快兩個月了。現在好像感覺不到,你試一?試吧。”
的确沒什麽特別的變化,小腹平坦如?初。
霍連回想着倒推了下。
那?時?他眼睛還未完全恢複,總存了些不想拖累她的心思,床帏之中便以侍奉她為主,偶爾幾次敦倫也是丢在外頭。
唯有那?次,雲今像是知道他的想法,竟在緊要關頭抱緊了他的身子。想必就是那?一?刻揣上的。
“幺幺。”霍連再次覆上雲今的手,同她一?起疊放在那?孕育着他們孩子的神聖之所。
這一?回,倒是覺出不同。
前世今生,他們差點?錯過,這些年也經歷了許多風雨,老實說他對子嗣沒有抱有太大的期望,今生能同雲今結為夫婦已是大幸。
絕沒想到孩子會在此時?此地到來。
掌下隔着衣裳便是如?常的肌膚,但綿綿熱意就這樣層層傳遞而來,一?直彙入霍連的心口。
“幺幺。”又喚了聲。
此聲染上飽滿的酸澀之感,是喟嘆也是欣慰,更是感激。
雲今擡眸時?發現丈夫紅了眼眶。
“你傻了?”
她嗔笑着,卻也是紅着眼,還真就應了方才那?句同悲同喜。
兩人?都有些難為情,但沒有別過頭去?,而是緊緊抱在一?起,互相依偎着。在這座邊塞小城,對方在的地方就是家,就是歸處,而如?今,他們有了承載血脈的孩子。
這種感覺太新?奇,也太美好。
擁着好一?會兒,雲今揪住他衣襟擦了擦自己的淚,笑了笑說:“我們真沒見過世面啊,不就是懷妊麽,不至于這般——”
“至于,怎麽不至于。”霍連打斷道,“先?前我就想說,你這些年怎麽都養不胖,實是瘦了點?。”
他稍稍松開?雲今,上下看?了看?,又愛憐地摟住,“這孩子也不知道乖不乖,會不會鬧你。幺幺……”他擔心她的身子能否承受懷胎十月。
雲今當然也不知,但聽霍連念叨起給她補身子,連忙搡了他一?下,“不行不行,不能亂來的,我聽說有的人?就是孕期補得太過,胎兒過大結果難産。”
這駭得霍連一?激靈,當晚就去?尋了安西最好的女?科大夫。
對方見幾個武人?身騎高頭大馬,以為是多麽緊急的事,便急匆匆收拾藥箱要跟他們走,結果不是産婦臨産,而是剛揣上孩子,來問注意事項的。
大夫沉默片刻,将粗話咽了回去?。
霍連和雲今對這胎兒的謹慎,連康祖母都看?不下去?,直說:“雲今又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平日裏身子好又勤快的女?子,生産不會太艱難的。”
兩口子這才将緊繃的弦松了松。
只是晚間?霍連還是怕壓到雲今,總是輕輕環抱着她。
原是玉山微隆的身材,未料經過這幾月竟漸漸豐潤起來。總這麽抱着,細小的肢體摩擦都會迸發出躁動的癢來。
霍連便缱绻而溫柔地親吻雲今的發頂、耳廓,試圖将渴念轉移消散,連着幾次下來雲今也受不住。
特別是橙紅的燭焰噼啪爆開?花,火光映着帳子上的人?影,耀起更加火熱的溫度來,惹人?心猿意馬。
“幺幺……”
只一?個眼神便明了,更別提覆在聲線上的黯啞。
雲今朝他點?點?頭,小心地翻過身去?,背靠溫暖寬闊的懷裏。霍連一?手摟着她,一?手輕輕探進下裳,微分開?她兩膝,緊緊貼合,再找不出比這更親密的狀态,親密到仿佛世間?僅剩他們二人?。
如?此,外間?季節輪換,而內裏,是被?留住的春天。
**
雲今難眠時?,霍連也打起精神不睡,取幾冊書,念給她,也念給孩子聽。
後來小甜瓜走上武将的路子,雲今就懷疑是在腹中聽兵書聽多了的緣故。
小甜瓜出生的前三個月,雲今的阿娘陶夫人?從大宛趕來,身後還跟着一?個高鼻深目滿頭棕紅卷發的男人?。
霍連見這人?一?上來就握住雲今的手,有些不悅,看?在岳母面子才隐忍不發。
雲今也有些情怯,移目問阿娘:“這位是?”
“雲今,我是你的阿耶,當然你也可以叫我伯迪斯。”外邦男子用一?種怪怪的口音自我介紹了一?番。
霍連同雲今齊齊怔在原地。
原因無它,這個男人?也太年輕了吧!一?問才知,竟和霍連同年出生的!
陶夫人?見女?兒女?婿吃驚不已的模樣,掩唇笑了笑,對丈夫使?了個眼色。
伯迪斯會意,從行囊中掏出一?份公文樣的東西,将霍連叫到一?邊。
雲今好奇地望了眼,陶夫人?摟着她坐下,“不用擔心,伯迪斯還能吃了你夫君不成?瞧瞧,眼神都挂到霍連身上去?了。”
“阿娘……”
先?前母女?已相認過,陶夫人?是回了趟大宛料理事宜之後才過來陪産的,但雲今還是對阿娘的說話風格不太适應,這會兒已然害羞,雙頰如?染胭脂。
後來雲今才知,那?位年輕的後父是大宛貴族,大宛出良馬,那?份公文正是與大周議馬價的。
大周對外戰争頻繁,軍馬的要求也比一?般的民?用馬高很?多,以往除了番邦進貢,朝廷也會以四?十匹絹與大宛易馬一?匹。
眼下有了這份公文,購一?匹馬所需的帛絹數量便可以大大減少,省下的銀錢可以花在草料草場和養馬上,而大宛也可以從大周換得除了帛絹之外的東西,諸如?茶葉等。
除了這份驚喜,陶夫人?還帶來不少大宛當地的美食,恰好雲今孕後期口味變怪,見了新?奇玩意兒總想嘗嘗。
吃不下的就都甩給霍連。
懷妊期間?,時?常想一?出是一?出。好比說這日,雲今不忘檢查一?下霍連的腹肌是否因為接收她投喂的食物變得合而為一?。
發現仍是筋肉緊實塊壘分明的,便安心地枕在上面午歇。
看?着妻子恬淡的睡顏,霍連輕輕撫了撫她的肚子,唇畔浮起滿足的笑意,輕聲道:“辛苦幺幺。”
小甜瓜就在這樣美好的氛圍中到來。
是日,母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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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甜瓜長到五六歲的時?候,霍連對女?兒的初見之喜被?淡淡哀怨代替。
彼時?一?家人?早已回到長安,住在安平坊的家中。
康祖母和陶阿娘仍在西域,只每年過來看?他們一?回,對小甜瓜這樣長得可可愛愛嘴又甜的小姑娘,她們最是喜歡,每每往長安來,總是親親抱抱寵之愛之。
而齊阿娘也是溺愛般的帶崽風格,在她眼中,孫女?便是全長安最漂亮最乖巧最貼心的寶貝。
導致小甜瓜平日慣會撒嬌賣乖,對雲今也是極其依戀,每時?每刻都想貼貼。
“怎會有這樣纏人?的孩子?”霍連百思不得其解。
一?旦聽到他這樣說,雲今定會訓他。霍連只得提要求:“給我點?面子,不要當着小甜瓜的面訓。”
雲今點?頭,心說真不愧是親父女?,小甜瓜半個時?辰前也這樣同她講:“阿娘兇阿耶的時?候不要讓我看?到啦,阿耶會羞羞。”
又過去?一?年,小甜瓜開?蒙,進了書院後就不喜歡別人?叫她小名,要叫她霍瀾。
但如?果仔細問,她便會甜甜地笑說:“阿娘阿耶還可以叫的哦!”
這一?年,姜皇後加號天後,與永宣帝并稱“二聖”,朝中女?官數目迅猛增長。雲今也當上了右校署的主官,領着新?一?批正工往洛陽觀石窟。
說好一?個月就回,霍瀾乖乖應下,只央着阿娘記得早些歸家。
霍連卻難耐思妻之情,長安到洛陽七百裏的路程,他快馬打了個來回,只為見上雲今一?面。
還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掏出一?枝桠的木樨花,花蕊是淡淡的金色,香氣絲縷不絕。
風塵仆仆的男人?面上蘊着沉沉笑意:“沒壓壞,幺幺你瞧,今年木樨開?得格外好。”
此後,霍連再也不覺得女?兒黏人?。
畢竟成婚多年,他還是離不開?雲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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