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姐姐（二更）

那年的臘月初九, 燕山村下了這一年最大的一場雪，白色的柔軟蓋住了黑瓦，蓋住了青山, 蓋住了枯黃的路邊桐葉。

“站在這兒。”那女人懷裏抱着襁褓，孩子熟睡, 不時發出一聲夢呓。

可她那句話卻不是沖着懷裏的孩子，也不是沖着身旁的丈夫，而是面前的瘦弱丫頭。

不到十歲的小女孩，只穿着一件起了球的毛衣，眼神裏帶着幾分隐忍的恐慌, 完全不夠打動面前的女人。

“別跟着，回去。”女人丢下一句, 扭頭就走。

女孩依舊在身後亦步亦趨, 也不說話, 只是跟着，凍得通紅的臉上終于有了幾分着急的神色。

“煩不煩, 讓你別跟着，從哪來的回哪去，養不起你！”女人回過身來, 猛地朝她靠近幾步, 女孩下意識地後退, 不知道踩到了什麽, 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好在雪厚，一落地就陷下去，根本沒感覺到疼，就是冷, 冷的讓她受不了。

“好了，走了，就這一班車，一會趕不上了。”她身旁的男人終于開口，拉着女人走遠去。

女孩過了很久才從地上爬了起來，朝那雙背影追過去，不過她沒追上，颠颠簸簸的面包車開過來，帶着那兩個，哦不，三個人，永遠地離開了她的生活。

她被抛棄了，作為一個買來的累贅。

她沒哭，只是站在路邊，一直站着。她沒有地方可以去，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九歲孩子的小腦瓜還不夠她想明白這整件事情。

她曾經有爸媽的，不知道怎麽突然有一天就不見了，然後她被帶來這裏，成了別人家的女兒。

現在這個家也沒了。

“不給就不給！我不要哥哥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略顯熟悉的稚嫩聲音從身後傳來，女孩坐在雪地裏，艱難地轉頭去看。

是童家的小女兒，她見過的，那個大眼睛圓臉的漂亮小姑娘，全村都知道的小瘋子。正在往這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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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進了，女孩看清了，她今天穿着一件紅色棉襖，袖口繡着一朵粉色桐花。

女孩低下頭去，她不想被看見。可來不及了，那小魔頭已經發現了她，邁着小短腿蹦蹦跶跶過來了。

厚厚的雪被踩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和靠近的人一樣的歡脫。

紅色的身影在她面前停下，似乎是想彎腰看她，奈何冬天的衣裳太厚重，她彎腰到一半，身子一歪，摔了個屁股蹲兒。

女孩本來不高興，這個時候卻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被她逗笑了，一笑，笑出一口小白牙，吸了一口冷風。

“嘿！”她面前那張精致好看的小臉兒也露出了笑容，露出缺了一顆的大門牙，風不是吸進去的，是漏進去的。

“你是王家姐姐。”那小姑娘盤腿坐在她面前，花兒似的捧着臉嘿嘿嘿地笑，哪像瘋子，根本是個傻子。

“嗯。”女孩輕輕點了下頭。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還是不是王家姐姐，畢竟那一家人都走了，她應該不算是王家人了。

“那你在這兒幹嘛呢？”童家丫頭問。

女孩搖頭。看自己的腳尖。

“你不回家嗎？”她又問。

“他們走了。”女孩回答。她現在挺願意和人說說話的，因為她覺得自己現在有些難受。

“不回來了嗎？”

“嗯。”應該是不回來了吧，肯定是不回來了吧。

童家丫頭不說話了，只是盯着她看，女孩擡頭，對上她的眼睛，“看什麽？”

“我在想我要是帶你回家，會不會挨打。”那丫頭說。說完也不管她的反應，撐着旁邊的石頭起身，拉起她的手就跑。

“诶——”她沒來得及說什麽，一跑起來也就沒了精力再說什麽。

于是一路被帶回了童家院子。

“媽！”丫頭的聲響大得很，脆生生嗓音傳得老遠。

“童秋！今兒我不打得你屁股開花我不姓唐！”童媽舉着擀面杖從廚房沖出來，一臉兇。

女孩吓着了，下意識往後躲，而面前的小丫頭很是英勇，胳膊一伸擋在了她面前，“媽！你要打就打我！”

“我不打你打誰！”女人叉腰大吼，吼完看見旁邊還有人，不由得皺了下眉。

女孩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神情，覺得自己被嫌棄了，不想再待在這裏，擡腿就要往出走。王家夫婦教她最多的，就是要識眼色，不要在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不要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出現。

眼前她把這兩樣占全了。

“等會兒的——”肩膀突然被捉住，迫使她停下了腳步。

女孩掙了一下，沒掙開，反而被掰着肩膀轉過了身，迎面是一張皺着眉的臉。

“你是王家的女兒？怎麽在這裏？你媽不是說今天要走？”女人的聲音比剛剛軟了太多，全是溫柔和心疼。

女孩愣了一下，沒說出來話。

“她媽不要她了！媽，咱們要了吧！我要個姐！”童秋在旁邊一嗓子吼出來，迎接她的是一個爆栗。

“老童！”女人一彎腰，直接把女孩抱了起來，快步走進屋子裏，安置在了溫暖的火爐旁，然後自己起身走向推門進來的丈夫。

突然轉變的場景和溫度，讓女孩腦子一片懵。

“給老王打個電話，問一下。”女人看了一眼這邊，轉頭跟自己的丈夫低語。

“丫頭，”女人回來，蹲在她身前，揉了揉她的臉，“冷不冷？餓不餓？”

女孩搖頭，不願意說。

女人一臉心疼，起身快步走向廚房，出來時端着碗，碗裏是熱氣騰騰的銀耳湯，她把勺子遞給女孩，“吶，先吃。”

“不要。”女孩倔強地不伸手。這是她不熟悉的人，她不願意接受陌生人的食物，不知道為什麽，這件事情像是個天生的習慣，改不掉。

女人又試了試，見她真的不願意吃，有些沒法兒了，于是把碗遞給一旁眼睛都看直了的童秋：“你來，要是她吃完一碗，我就給你盛一碗。”

“行！”童秋一蹦就起來了，拿着勺子就差發毒誓了。

女人離開。童秋捧着碗流口水，卻沒嘗一口，認認真真舀了一勺銀耳喂到她嘴邊，“啊——”

她一張嘴，就露出那沒長齊的門牙，女孩又笑了。然後猝不及防被喂了一口甜滋滋的銀耳湯。

“快點快點，”面前的丫頭又舀了一勺，往她嘴邊湊，“我饞死了……”

女孩被她喂得都傻了，嘴一張一合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于是童秋一邊流口水，一邊喂面前的人吃完了一整碗湯。火爐的溫度正正好，女孩兒終于因為一碗燙燙的銀耳湯徹底暖了身子。

她喂完，女人也回來了，手裏拎着另一個娃，一個安安靜靜的男娃。

女孩坐在矮凳上，面前的一男一女倆小孩兒被老爸老媽拍了脊背，站得筆直。

“嘿嘿嘿……”童秋又笑，又露門牙，又逗笑了女孩。

“行了，笑得像個傻子。”女人一揉女孩的腦袋，蹲在她身前，慢慢地說：“你爸媽走了，把你托付給我們，從今兒起，你就是童家的丫頭，好不好？”

她眼睛裏的笑都混着心疼，女孩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點了點頭。

“呀！”童秋突然一聲吼，“我有姐了！”

“是，我們小秋有姐了。”旁邊的男人慈眉善目，蹲下身來把兒子女兒攬進了懷裏，“來，叫人。”

童秋毫無壓力，“姐！”

“妹妹。”旁邊的男孩兒跟着出聲，臉上的笑容內斂得多。

女人轉頭，看着她，耐心而溫柔。

“哥哥。”她出聲，對着對面男孩叫了一聲。

另一邊的童秋眼睛裏滿是期待，興奮得直搓手，估計給她一陣風她就能上天。女孩看着她：“妹妹。”

這聲音很小，卻清晰，童秋聽見了，嘴巴樂得合不上，笑得像朵太陽花，“姐姐！”

女孩再再一次，被她的笑容逗笑了。

“丫頭叫什麽名字？”童爸松開自家孩子，問。

女孩記得王家夫婦之前給取的名字，正要開口，卻被打斷，“不要不要，晦氣。”童媽摟着她，商量：“咱們換一個，跟他姓童好不好？”

“好。”她沒怎麽思考就答應了，根本不需要思考什麽。反正王家也不是她家了。而且她知道根本沒有什麽托付。

“那……”童爸思考起來，在四個人半分多鐘的注視下，終于憋出來了，“就叫童葉吧。梧桐本無意，葉葉盡識秋。小秋，”他伸手點了點女兒的鼻尖，“從今往後，她就是你一個人的姐姐。”

“不管走到哪，都不會變。”

那一天過後，她的人生重新開始了，新的身份和家庭，新的哥哥和妹妹，一切都變得美好起來。

童秋是個真正的混世魔王，她春天去揪別人家的油菜花，夏天拿竹竿攪人家的魚塘，秋天待在村口柿子樹上不下來，冬天跑去後山上捉鳥，滾一身雪。

而她所有的英勇事跡，都有韓葉安的參與。

童秋揪花的時候她給放哨，攪魚塘的時候她給找竿兒，爬樹的時候她給搭梯子，捉鳥的時候她給扛簸箕，是十足的幫兇。

雖然每次幹了壞事都會被罰，她卻還是樂此不疲，她願意看見童秋笑，也許是第一次見她就被她逗笑，此後的每一次，都是同樣的狀況，只要童秋笑了，她絕對忍不住。

“你們仨！”童媽舉着擀面杖，低頭俯視三個孩子，“誰揪了我的面團兒！”

三人低頭，一式三份的沉默。

“行，不說是吧，不說就給我站這兒，一塊兒站！”

“站到什麽時候啊媽？”童秋癟嘴，問。

“站到你把你在火爐上烤的面團消化為止！”童媽憤憤地一敲她腦袋，回了廚房。

她一走，童秋就笑開了，哈哈哈的。雖然豁掉的大門牙已經長齊，卻還是特別地能感染人，惹得旁邊的兩人一起笑了起來。

然而笑聲還沒有消失，車輪的聲音卻已經近了。童家的院子外，停了一輛警車。

那一天，童葉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雖然早就從童媽那裏知道了有那麽一天，卻還是那麽不舍。

童秋哭成淚人，拉着她的袖子讓她別走，說她想要什麽都可以，她的裙子她的奶糖和她的漂亮石頭，什麽都可以給她，只要她不走。

可最後還是沒挽留成功，她們到底是分開了，而且誰都沒有想到，這一分就是十年。

作者有話要說：嘿，我記得之前就有小夥伴說想看小時候，這次正好寫到啦

待我改改下一章，一會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