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假設

會議室很大,裏面擺了十個長條形的桌子,桌頭對着主席臺。桌子兩列各有五把椅子。

桌面上蓋着暗綠色的絨布,絨布一直垂到地面。

椅子是紅色軟椅。鑲着金邊。

季寒川等人找到地方、走進去的時候,室內已經坐了些人。胡悅看了場內布置,先吐槽:“紅配綠,怎麽想的。”俗,忒俗。

她似乎已經完全從浴室的驚魂一幕中冷靜下來。手插着西裝口袋,眯着眼睛,去看大屏幕上的座位安排。最右邊一張桌子是領導專屬,左邊九章桌子分別标着第一組、第二組……到第九組。

胡悅“嘶”了聲,煩躁,“我怎麽知道我在第幾組!”

吳歡輕聲細語,說:“‘服從公司安排’,應該包括坐在正确的位置上。”

胡悅皺眉:“早知道就晚點來了。”可以看哪桌有空。

吳歡:“一般開會,都會要求早點到。”

胡悅“啧”了聲,不再說什麽。

四人在會議室入口站了片刻,後面來人越來越多。游戲似乎沒打算在第一天早晨就對玩家為難太過,沒過多久,一個看起來二十出頭的NPC女孩兒進門,見到胡悅,臉上就綻開一個笑,說:“早上好啊。”

還問:“怎麽還不往裏走?”

胡悅眨了下眼,瞬間換了副神情,客氣又禮貌,帶着點莫名顯得職業化的微笑,說:“在看座位在哪。”

NPC女孩兒瞄一眼大屏幕:“第六組在……喏。不就在哪兒嘛。也沒打亂啊。”朝會議室中央擡一擡下巴,“走吧。”

話裏話外,從始至終,都沒理會過吳歡。

胡悅倒是看了自己舍友一眼。吳歡朝她點頭:按照經驗,這種短期、非扮演性質的游戲,不會在人際關系上為難玩家,不至于出現“NPC女孩兒與吳歡有私怨,所以不理她”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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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答案八成是她并不與胡悅在一組。

胡悅見吳歡這幅表現,也不再客氣,和NPC女孩兒一起離開。吳歡則在心裏琢磨:這麽看來,我大約就是第五、或者第七組。

才會在房間安排上與胡悅同住。

過了兩三分鐘,季寒川與朱葛也遇到類似狀況,只不過這回,被NPC叫走的是朱葛。

季寒川摸摸下巴,自言自語:“難道是因為早上撞見東西了,所以給他們一個福利?”打一巴掌,再給一顆甜棗。

吳歡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季寒川笑一笑,說:“老朱是第七組,所以你可以去第五組碰碰運氣?”

吳歡“嗯”一聲,說:“……你也留意。”

季寒川好脾氣地應了聲,先溜達到會議室邊兒上的飲水機邊,拿紙杯接了杯水。然後才端着紙杯,往桌邊走。

走到第八組旁邊,果然有人招呼他:“韓川!這邊,怎麽才來啊。”

季寒川在最後一把椅子上坐下來,笑道:“剛才飲水機熱水完了,花了點時間等水開。”

同事也笑,說:“這麽講究。”

這樣寒暄兩句,同事又轉回身。季寒川疊起腿,靠在椅背上。手裏握着紙杯,熱水的溫度順着薄薄一層杯壁,傳到他手心。

他近乎是在會議室邊緣,這會兒有意無意,去看身側每一個人。方才朱葛他們講話,都是毫不在意地說出“NPC”三個字,而這些“同事”對此仿若未聞。

聯想到清晨時,天花板上出現、又迅速消失的血字,季寒川若有所思:看來這個“游戲”,還挺黑科技啊。

抱着這樣的念頭,再去看身邊講話的人。乍看上去,眼睛、鼻子,都很正常。再看仔細點,還能發覺隔壁男的發膠抹多了,再隔壁的女生粉底撲太厚,這會兒笑一笑,能看到她對面另一名素顏女孩兒眼底隐隐約約的嫌棄。

就是“人類”該有的樣子。

可朱葛他們話裏話外,俨然已經不将這些同事當做同類。

季寒川想:信息還是太少了。

他依然不知道這個“游戲”到底是何方神聖。

離培訓開始越來越近,有人抱來一疊資料,分發給衆人,還很體貼地附帶了筆。季寒川接過,仍然先道謝,才一頁頁翻過去。一疊幾十頁的資料,一大半都是案例介紹,還有一堆話術,忽悠客人買公司推出的金融産品。上面還有一行标語:“讓客戶聽得清清楚楚,買得不明不白。”

季寒川:“……”

就連這種“不正經”,都很“現實”。

聽前臺服務生的意思,游戲世界的醫院還在。既然如此,不知道工商局還在不在。

他心裏琢磨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同時,主持人上到主席臺上,清一清嗓音,說:“大家安靜一下,我們為期七天的‘以人為本,為司行動’培訓馬上要開始了。給大家兩分鐘調整狀态,兩分鐘後,先請咱們彭總上來,給咱們做一個激勵發言。”

下面還是嘈嘈雜雜。主持人皺眉,喊:“一流品質!”

下面安靜一些,有人接話:“——靜悄悄。”

主持人滿意了,但還是嚴肅道:“給大家強調一下培訓紀律啊。我們每天的課程,是八點半開始,希望大家可以提前十分鐘到這裏、坐好。一上午的課程後,下午、晚上,都是大家的自由活動時間。咱們這兒是有名的溫泉酒店,彭總說了,既然來,就要學得痛快、玩兒得夠本。待會兒課程結束,各位主管來前面領一下溫泉券,大家一定要體驗一下。”

季寒川捏着手上的資料,在心裏記上:要去溫泉。

朱葛在電梯裏遇到事兒,胡悅更是直接因為淋浴噴頭而遭殃。這兩者還算可以主動躲避,可溫泉……嗯,“公司安排”,要大家去的溫泉,裏面又會出什麽問題?

他想了片刻,覺得答案無非那麽幾種:溺死、淹死、被水嗆死。

主持人繼續:“好,現在剛好八點半,我們請彭總上臺講話。”

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走上去,肚子圓肥,仿佛懷胎八月。與他相比,朱葛都算清瘦。他咳嗽一聲,以壯氣勢,說:“我們科信的将士們,大家早——上——好——!”

到這時候,會議室已經差不多坐滿。可季寒川瞄一眼旁邊第九組的桌子,仍然看到一個空位。

第九組的NPC同事們也嘀咕:“小陳怎麽還沒來?她和誰一屋?”

另一個NPC回答:“和我,但我早上先起床,洗漱完就出來吃飯了。”

“哦哦,打個電話?”

“不能吧,小陳手機不是被主管收了。”

季寒川聽到這裏,眼皮一跳。

他剛想到什麽,忽而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主席臺上,彭總話講到一半,此刻停下來,不滿地看着剛剛跑進會議室的女孩兒,問:“你是哪個組的,怎麽這麽晚才來?”

領導桌上,有人站起來:“是我們組的小陳,第九組……小陳,你做什麽去了?”

剛進來的女孩兒臉色慘白,額頭上都是汗,這會兒停下來,呼吸聲仍然很急,半天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我有點事兒耽誤了——”

彭總仍然不滿,但“以大局重”:“這樣,第九組扣三分。你趕緊過去坐下。”

女孩兒應了聲,悶頭走到季寒川身邊,坐下來,腿肚子發顫。

季寒川看了她片刻。臺上,彭總志得意滿、慷慨激昂;臺下,季寒川看着身側小陳額頭上滾落的汗水、驚懼未消的表情,思來想去,覺得不好直接打擾彭總講話。

所以體貼地在培訓資料扉頁寫下一行字,再遞給小陳,上面是:玩家?

小陳原本還在平複呼吸,這會兒看一眼季寒川,還是很失措的樣子,又帶了點“找到主心骨”的安穩,點一點頭。

季寒川朝她笑一笑,做口型:深呼吸——冷靜。

小姑娘明顯是遇到了什麽。季寒川看着她,也納悶:怎麽沒什麽“東西”來找我?

……

……

要到中午,幾個已經确認身份的玩家聚在一起,聊起小陳的經歷,季寒川才知道,她具體遇見什麽。

小陳心有餘悸,說:“我上個游戲的時候,電梯出了問題,會吃人……這回過來,我就不敢坐電梯,想着走樓梯吧。”

旁人看着她,小陳的聲音裏帶了點哭腔,說:“可我沒想到,七點多就出門了,下樓下了一個多小時。上一層、下一層,全部都是十三樓,又黑,只有一點綠光。我不敢停,覺得有東西在追,只能一直往下跑……後來看到數字變成二,還以為在做夢。”她跑到後面,雙腿發軟,身前身後都是一片幽幽綠色。像是一雙雙眼睛,在黑暗裏等她自投羅網。她喉嚨很痛,更別提身上的疲憊。明明剛從狼窩出來,怎麽又進入虎穴。

如果在游戲第一天就死掉,那她大約要成為全場玩家口中的笑話。所以還是咬咬牙,一遍遍告訴自己:這是第一天、第一天——

然後堅持下去。

後來,她打開那扇标着“二樓”的門,就是從地獄重新回到人間。

這時候,已經要遲到。陳妙妙想起先前血字印出的游戲規則,心要從嗓子跳出來。還好記得同屋NPC說過,培訓在第四會議室,不至于再在走廊上浪費時間。

扣三分,聽起來還好,可不知道分數到底有什麽作用。

想到這裏,陳妙妙又發愁。

玩家們沒再在酒店餐廳吃飯,而是出來,找了個普通餐館的包間,方便講話。

錢是季寒川管NPC同事借的。借錢的時候,季寒川一臉正直,保證:“等培訓完了,回去就還。”

NPC同事看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一下,說:“好啊。”

“——所以,”回到現在,季寒川總結,“電梯、樓梯,其實都有問題。”

陳妙妙一個激靈:“電梯也、也?”

朱葛簡明扼要地再說了遍自己清晨的經歷。陳妙妙幾近虛脫,喃喃說:“這可怎麽辦啊……”沒錢、沒有通訊工具。飯錢還能借,可總不能再管NPC要錢去其他地方辦住宿吧?

朱葛看她這樣,心生不忍,問:“小陳,這是你第幾場游戲?”

陳妙妙聲音發飄,說:“第四場。”一頓,“我前面幾場,也都是五六天。”

季寒川:嗯……聽起來和朱葛、胡悅她們都不一樣。

胡悅道:“小陳,你先冷靜。但我們剛才從二樓走樓梯下來,并沒有出事。”

陳妙妙:“因為我是走樓梯間啊,二樓到一樓,是大廳那邊只有一截的樓梯。”

胡悅沉默。之前是遇到過各種各樣“東西”,但像這回一樣,把路封死的,還真沒見過。

他們雖要了包間,但資金所限,只給每人點了一碗面。面上飄着蔥花,帶着誘人的香味。與世界變幻之前、一切降臨之前,一般無二。

季寒川最沒負擔,還想,這種旅游地區,面裏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塊肉粒,居然還敢标價十八塊。

他吃得很快,兼旁人都沒胃口,于是等到他碗裏只剩面湯,其他人碗裏的面還在。

季寒川擦一擦嘴,看向吳歡:“你好像一直沒有說話?”

吳歡嘆口氣,回答:“其實今天早上,我好像也遇到一點事。”

胡悅瞳孔一縮。

吳歡深呼吸:“培訓的時候,我……想着游戲的事情,沒太認真聽。但忽然覺得,桌子底下是不是不太對勁。”

旁人一起緊張起來,朱葛方才被季寒川帶動着拿起筷子,這會兒又放下,聽吳歡說:“桌子上的布垂到地上了,看不到底下有什麽。我覺得……有東西在碰我的腿。”

一下、又一下。

起先覺得,是不是被桌布碰到。畢竟被“觸碰”的力道太輕了,像是羽毛在刮。她把腿挪開一些,仍在考慮季寒川講的、電梯到了“負十九層”的事。可腿上忽然又一癢。

吳歡低頭,桌布在腿邊飄着,仿佛剛才有什麽東西探出來、這會兒又縮回去。

再看前後左右,所有人都很心無旁骛,聽臺上講師誇誇而談,無人注意她的方向。

“停一下。”季寒川說,“到現在,老朱是電梯,小陳是樓梯前。胡悅是淋浴噴頭,吳歡是會議室的桌子。”

每個人都不一樣。

可電梯,小陳以外的所有人都搭了。

淋浴,雖然不知道還有沒有剩下的玩家——多半是有,分布在前面幾組——他們是什麽情況,但至少朱葛也淋了,平安無事。

會議室的桌子,更不必說,所有人都挨着。

季寒川謙虛地:“我有個比較大膽的假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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