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雨

雨水淅淅瀝瀝的下, 始終不算大,像是梅雨季節,天氣陰沉, 總不見晴。

站在窗前的玩家們神情凝重:剛才在雨水中,他們聞到一股難言的腐臭味道。讓于、高二人來說, 就像是又回到昨天夜裏, 那個慘敗的肉腔內。

于章看一眼表,低聲說:“現在是下午一點。”

離游戲結束, 還有十八個小時。

季寒川想一想, 道:“大家要不要睡一下。”

旁人看他, 或多或少,都有些驚訝。但相比之下,方才的話, 已經是“韓川”這些天表現中最易懂的。他意思很明白:外面下雨,不知雨水究竟是什麽。可至少表面看來,不會腐蝕身體、不會帶來其他危機。那麽眼下這一刻, 對于玩家們而言,就是安全的。

眼下這段時間, 或許是給最終局面的一點緩沖、或許醞釀着其他危險。按照過往經驗, 至少這一夜,他們別想睡好。那麽養精蓄銳, 就是當務之急。

于、高二人,加上季寒川, 都是昨天深夜才回來。故而此刻, 自覺已經成為衆人拖累的吳歡主動道:“我們分批來守吧?韓川,你們三個先睡。”

“你們三個”指誰,很明顯。對此, 胡悅、朱葛也沒有意見。他們這一幫人,或多或少,都被“韓川”撈過。現在有一時輕松,讓韓川睡片刻,理所應當。

季寒川也不客氣。污血站在身上,已經幹澀,搓一搓,會落下粉末。

諸人都是一副凄風苦雨的模樣。季寒川雖然心中嫌棄身上髒污,但又覺得,自己這幅尊榮,其實算得上“還好”。他興許——不,一定,經歷過更無法忍受的局面。

他惦念着自己的過往,此刻拉起被子、倒頭就睡。于章與高修然也相繼睡下,剩下三個人,看着窗外細雨,輕手輕腳地搬來凳子、坐在桌面。胡悅從桌子抽屜中反倒一副紙牌,已經很陳舊了,像是被玩了很多次。她感慨,用口型問朱葛和吳歡:“要不要打牌?”

在前面幾天,這原本是晚上聚在朱葛與季寒川房中的活動。三人誰都沒有出聲,無聲地洗牌、發牌,倒也能打發時間。吳歡默默地想:如果沒有早上的“意外”,按照流程,這會兒應該是在午休。到下午,才是“培訓內容通關”。雖然不知韓川是作何考慮,把一切攪黃。但把事情代入進去想想,或許要到四點以後,才會出現下一個坎。

這樣想一想,她放松許多。也在這空檔,窗外的雨到底慢慢變大,可依舊安寧。屋內,諸人甚至沒有留意到,原來不知不覺間,外面已經是瓢潑暴雨。而一道道影子,從中走來。

朱葛三人沉浸在牌局中。朱葛直面窗子,胡悅和吳歡則側着身。她們看着手上的牌,說不上是把這當做寄托、還是真的沉浸進去。一局一局開始、結束,沒有更多心思去想其他。熒光指針轉動,吳歡偶然間擡眼,倏忽僵住。

胡悅留意到,問她:“吳姐,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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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歡抿一抿唇,盡力讓嗓音穩定,說:“你看外面,是不是——”

胡悅與朱葛一起,順着吳歡的視線看過去。外面雨太大了,幾乎将整個工地刷上一層白色。這樣的大雨,按說應該有水滲進屋子。可屋內始終幹爽。

在這樣極致的白、極致的沖刷中,又有影影綽綽的黑色影子,若隐若現。

朱葛嗓音幹澀:“這個雨,不對勁——”

胡悅煩躁,扣上手中的牌,問:“怎麽樣?叫韓川嗎?”

這話裏有另一重意思:韓川的目力,無疑會是玩家之中最好的。與其讓他們在這裏胡亂猜測、擾亂軍心,不如直接讓韓川來看。

吳歡看一眼表:“他們睡了三個小時。”加上昨夜,一共也才七小時。她憂心韓川等人休息不夠,雖然上午看,那人依然是神采奕奕的模樣,仿佛根本不會疲倦。

最後,吳歡咬牙:“嗯,叫他們吧,總不能事到臨頭再說。”

于是季寒川被叫醒。他撐着床鋪,坐起身,看一眼窗外。

緩緩眨眼。

其餘人緊張地盯着他,于章小心翼翼,問:“韓哥,你看到什麽了?”

季寒川回答:“人。”

其餘玩家一怔。

季寒川表情淡了下來,難得帶出一些凝重,看着窗子。

他見到了非常、非常多人。

前仆後繼、密密麻麻,一望無盡。

表情麻木,渾身僵硬,像是被成批操縱的數據模型,慢慢挪動腳步,在雨水的沖刷中,走進工地、走向玩家們所處的休息區。

他們的速度實在太慢、太慢了。季寒川有一刻走神,自己逗自己,想:難道是為了防止發生踩踏事故?

所有“人”,在同一時間擡起腳,再在同一時間落下。這樣密度的腳步聲,卻又很輕、很輕。放在季寒川在睡時,甚至一無所覺。他只聽到雨聲,到現在,才意識到,雨聲遮蓋了什麽。

他揉一揉眉心,說:“這個房子,恐怕撐不住。”

旁人神情嚴峻,吳歡聽出什麽:“很多嗎?”

季寒川道:“我懷疑,整個市的‘人’,都在這裏。”

玩家們倒抽一口冷氣。

吳歡迅速道:“那我們得走了!找個高樓!”

工地附近的街道上,是一家接一家的酒店。玩家們對他們所住的那家有了心理陰影,可旁邊仍有其他酒店可以選擇。

季寒川對此并不樂觀:“我倒是覺得,還是咱們那家比較好。”不會出現不可預計的東西。

其餘人願意聽他的,但也要一個理由。季寒川道:“那個電梯裏的東西,應該不會再傷人了。”

于章忍不住問:“為什麽?”

季寒川想一想,認真地:“直覺。”

于章:“……”

他說不出更多的話,可看季寒川,他的确不在開玩笑。于章心情慘淡,想:難道我就要交代在這裏?

吳歡已經說:“我還是覺得這雨很奇怪。還好這裏有傘。”

既然要走,那不如當下就行動。朱葛背起吳歡,吳歡手上撐起最大的一把傘。此外,其他玩家也各拿一把。等打開門,方才的安寧瞬間消失了。外面的風聲、雨聲,沖入玩家們耳中。而距離近一些、又少了窗戶的遮擋後,其餘玩家也模模糊糊地看到雨水中靜靜伫立的人們。他們是統一的動作、統一的表情。見玩家們開門、離開,便一起扭過頭,看向諸人。被這樣成千上萬個人注視,玩家們背心發寒,迅速朝酒店方向沖去。

吳歡尚有餘力,看一眼身後。她眼睛睜大:“他們好像——”喉嚨“咕咚”一下,“往這邊轉過來了。”

于章涼涼道:“哦,不意外。”

好在他們的速度要快出很多。等進了酒店,甩一甩傘,吳歡仍然在朱葛背上。季寒川看一眼酒店大門,還有空落落的大堂,吩咐:“把門關上。”

高修然、胡悅上前,關上酒店大門。

他們再去搭電梯。朱葛心中忐忑,無法确信,那個糾纏自己已久的夢魇、電梯裏的碎骨女人真的不會出現。可直到頂層,他都安然無恙。朱葛一時恍惚,吳歡拍了拍他,說:“朱哥,到了。”

朱葛回神,咬咬牙: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酒店共有三十樓。而從三十層到樓頂,還是要走樓梯間。季寒川想一想,先讓玩家們讓開一點。然後在玩家們已經司空見慣的眼神中,直接踹塌了一整面牆壁,讓樓梯露在玩家們眼中。

胡悅小聲說:“我總覺得這局游戲有哪裏不對。”

又暢想:萬一自己也能活過那麽多場游戲呢?

于章心有戚戚,兩人對視,無言。

有外面的光線,雖然黯淡,可畢竟照亮樓梯間,他們便順利上了樓頂。雨還在下,他們打着傘。到了高處,能更清晰地看到樓下情形。有許許多多、數之不盡的人,正在往這座樓走來。

高修然嗓音顫抖:“這是什麽情況?”

季寒川卻已經看出,走在人群最前的那一批,有很多,都是科信金融之前的員工。他思緒一頓,想:也不知道這群員工現在的樣子,對上彭總,是誰輸誰贏。

很快轉念,道:“可能是和早上一樣的狀态吧。”被操控着,成了四肢、五官都不聽使喚的木偶。

高修然搓一搓胳膊,苦着臉,不知說什麽才好。最後嘆一口氣。

下午五點,胡悅趴在圍擋上往下看,皺眉:“他們會不會爬上來?”

到這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雨卻有了變小的趨勢,能夠看清點下方的情形。

于章道:“按照游戲的尿性,很有可能。”

胡悅“嘶”一聲,在樓頂四顧:這個地方還是太大了,空曠,有許多管道,又在一處牆角堆了許多細長的木板,大約是裝修時剩下。

一言蔽之,他們恐怕守不住。

可要說放棄這片開闊地帶、回到樓中,玩家們也無論如何都不願意。他們都知道,回到樓裏,會遇到什麽:血水,床底下的“背靠背”,那個讓吳歡下肢廢掉的焦鬼……

她說:“至少先把上來的門鎖住。我們要打一場硬仗了。”

又兩小時,下午七點,離游戲結束整好12小時。

雨終于有了停下的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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