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三種人

在前一局游戲中, 季寒川也能觸碰到寧寧。可那時候,寧寧的身體是透明的,不止玩家, NPC也會忽略她。

到此刻,她卻像是有了實體。踩在地上, 走路的時候, 季寒川能聽到她的腳步聲。

第一聲細微響動出來,小姑娘似乎被吓到。過了片刻, 才小心翼翼地低頭, 看一看自己腳上鞋子。

然後試探着伸腳、再往外邁出一步。發覺自己真的腳踏實地時, 她神色裏多了些驚喜。

這點小動作,被季寒川看在眼中。不知不覺間,他神色柔和下來, 唇角帶着點弧度。而寧寧擡頭看他,有很多話想說。但“規則”限制,又講不出口。

片刻後, 船員拿來衣服。季寒川打開門栓,将門完全打開。他看一眼腳下的濕痕——在船員離開後, 原本的水流也消失無蹤——口中說:“寧寧, 謝謝叔叔。”

十七八歲、還算少年人的船員:“……”

寧寧很乖巧,聽季寒川的話, 重複:“謝謝叔叔。”

然後踮起腳尖、從船員手上拿過衣服。展開看,是一身裙裝, 時下流行的設計。用料講究, 做工精巧。

寧寧有些呆住,又透出抑制不住的喜歡。

季寒川看一看她,想:果然還是個小孩兒。

口中問:“可以自己穿衣服嗎?”

小姑娘抱住裙子, 點一點頭。季寒川就走出門外,站在走廊中。房門阖上,他好整以暇,與眼前指尖被泡到發皺的船員聊天,先說:“我一個人帶着女兒出來,還是不太方便。”

船員緩緩點頭,季寒川問:“你在家裏排行第幾?有沒有弟妹?”

這年頭,顯然沒有計劃生育。避孕措施也不普及,懷了就生,生下來不過加雙筷子。能不能養活,全靠天意。

船員:“……”嗓音發澀,“有兩個姐姐。”

季寒川點一點頭,繼續問:“我看你這麽大,姐姐訂婚了嗎?”

船員:“……???”這人怎麽回事兒?!

這時候,有其他人從季寒川身側走過。畢竟是船,哪怕頭等艙,走廊也說不上多麽寬敞。季寒川側頭看一眼,往旁邊避開半步,認出對方是下午在自己桌前自我介紹的另一名玩家。

對方神情凝重,在視線觸及季寒川時,先是一愣,随後皺起眉頭,幾乎脫口而出:你不是自稱不是“玩家”嗎?

季寒川笑眯眯,和他打招呼:“聶先生。”先一步打斷聶曲的話。

而領着聶曲的那名船員擡起眼皮。季寒川看着他,目光一頓,再看看自己身側。

來叫自己這位,還只是身上帶一點泡久了水的痕跡。可領着聶曲這個,半張臉都是浮腫的。好像手指一戳,就能戳下去一個坑、冒出腐臭屍水。

季寒川頓時同情聶曲。難怪他那麽緊張、一臉如臨大敵的樣子。

他接着方才的招呼,溫和道:“——你們先走,我在等我女兒。”

這話一出來,聶曲仿若卡住,艱難地消化信息:女、女兒?

衆所周知,在非扮演類的“游戲”裏,玩家不會有過于複雜的人際關系。

而季寒川表現得像是天下所有父親,嘴上說:“小姑娘,換衣服慢。我又不方便幫忙,也只能等,唉。”

這樣抱怨着,臉上卻是“我女兒天下第一乖”的笑意。

聶曲沉默,心中浮出各樣困惑。最後,他緩緩點頭,擡腳邁步。

等離開許久,聶曲才慢慢理出一個邏輯:自己只在房內稍微耽擱了一會兒,那個浮屍船員就差點把門砸穿,門內積水也到了自己小腿肚。可韓川就那麽在門口等,還與船員聊天,船員也不催促。這樣看,或許的确是自己多想。

可這樣一來,一個能夠吸引玩家視線的NPC,是人是鬼,就很有待商榷。

聶曲心情沉重,另一邊,季寒川繼續和船員聊天。主要是他問話,船員悶悶地答。到最後,他連船員父親在地主家做過佃農、種一年地,反倒要交七成稅的細節都問出來。等到寧寧推門出來,季寒川總算停下問題。而在跟着船員,走去昨天那間禮堂時,季寒川看着對方的背影,心中轉過很多情緒。

作為一個“NPC”,船員的身世背景,似乎有些過于詳細了。

如果他真的是“數據”,那背後的編程者完全沒必要寫出這麽多細節。沉悶态度之下對地主的仇恨、對家人的心疼,甚至對自己的恨鐵不成鋼。兩個姐姐全部所嫁非人,其中一個姐夫有過短暫發家,後面成了大煙鬼,更是折騰到家徒四壁。自己媽媽在冬天給別人洗衣服,洗出一手凍瘡。

在上一局游戲最後,面對那個NPC組成的人牆巨人時,季寒川終于認同了朱葛等人的話。沒有了走在路上說笑的場景,沒有在小賣鋪裏翹二郎腿的細節,所有人都換上一樣的神态表情,完全失去“人性化”的部分,那季寒川也不再覺得他們“真實”。

可此刻,在前一局游戲最初時的感受又卷土重來。雖然仍舊覺得眼下場景古怪,但船員話中透出的真,還是讓季寒川心存疑慮。

他思緒浮動,視線下滑,看到寧寧。

小姑娘大約真的很喜歡自己的新裙子,這會兒拉着裙擺,走着走着,還要忍不住跳一跳。這樣偷偷地樂,又意識到什麽,悄悄擡眼,去看季寒川。與季寒川視線正好相對。

寧寧頓時收斂,安靜走路。

季寒川還是覺得好笑。在這同時,想:她到底是怎麽回事?

根據朱葛等人的話,游戲中,只存在三種“人”。

第一種,不必說,玩家;

第二種,玩家以外的普通NPC,會被玩家們習以為常地拖來擋槍;

第三種,披着人皮的鬼。

可寧寧的情況,顯然與這三種都對不上號。

她可以在兩局游戲之間來去,偏偏不是玩家。更确切一點,顯而易見,哪怕她沒有惡意、也沒什麽吓人的能力,但她就是個鬼。

季寒川有心問問寧寧,這時候,眼前的船員腳步停下,對季寒川道:“韓少,到了。”

季寒川擡眼,眼前是昨夜見過的木門。可此時此刻,木門像是被水洗過。濕漉漉的,上面長了菌斑。完全不是昨夜典雅的樣子。

門把手上的龍頭不知所蹤,這會兒被船員握住、打開。海腥味撲面而來。

有一瞬間,季寒川以為自己出現在水底。可眼前一切仍然光鮮明亮,那點海腥氣似乎只是他的錯覺。所有人衣着楚楚,留聲機放着音樂。站在門口的幾個人原本正在講話,這會兒聽到動靜,回頭看季寒川。季寒川眨眼,視線在他們的面頰、手腳上迅速劃過。一共三個人,一個身上完全幹爽,另外兩個衣擺帶點濕痕,但也并不明顯。皮膚幹燥,沒有被浸泡過的痕跡。

季寒川身側,那個指尖褶皺的船員扶着門把手,對他說:“韓少,請進吧。”

季寒川點頭,自如地走入。

他在廳內見到許多熟悉的面孔。昨夜拉他一起的那幾個年輕人又來了,見到寧寧,他們都有些驚訝,但和船員一樣,迅速接受“韓少帶着女兒”的“事實”。寧寧被一群人圍着,成了一個很好的擋箭牌。一面吸引NPC們的注意力、方便季寒川四處打量,另一面,也被玩家們看在眼裏。

聶曲對韓秀說了自己在走廊中與“韓川”的幾句對話。韓秀聽着,朝季寒川的方向看過去。季寒川對旁人視線敏感,幾乎在韓秀看來時,就同樣看向他,臉上帶笑,朝她舉一舉酒杯。

韓秀一頓,跟着舉杯致意。

随後回頭,對身側的聶曲、葉芳道:“……還是按之前說的,找找有沒有面生的‘人’。”

聶曲點頭,葉芳猶猶豫豫,說:“可這裏人這麽多……”怎麽認得出來啊?

韓秀頭疼。的确,是這個道理。

她從前做生意,是從普通銷售開始,一步步做大,後面自己創業。有這樣的經歷,韓秀十分擅長記人。可哪怕是她,在廳內看了十數分鐘後,也有些頭暈腦脹。

最後,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去看自己眼熟的那幾個NPC是否出現。

改變之後,工作量驟然減輕。玩家們都知道,眼下這一幕,一定有問題。可在一個個NPC被和記憶中對上號後,韓秀又疑慮,更摸不清眼下情況。只得謹言慎行。

過了片刻,NPC們似乎自發地往兩邊散開。而張老板再度出現。

比起昨天,他臉上多了點虛胖。季寒川眯眼看着,覺得眼前的“張老板”,與自己剛剛在房中見過的“張叔叔”,有些細微之處的不同。

他正在想,忽而覺得袖口一緊。低頭看,是寧寧拉他。原來周身人群聚攏,偏偏寧寧個子太低。這樣一來,視線被完全擋住。

可她拉完季寒川的袖子,就又變回羞澀的樣子,站在那裏,扭着自己手指,什麽都不說。

季寒川彎腰抱她起來。于是寧寧總算能見到廳內說話的張老板。言辭與昨夜相仿,都是講一講自家公司建這艘安平輪時的投入,與提供服務時的各種用心。言下之意,顯然是希望乘客們以後多來,痛痛快快掏錢。

具體到每一句話,倒是沒什麽重複,不是單純複讀。

NPC們也捧場。而季寒川視線一偏,落在張老板身後陰影處站着的男人身上。昨天,這個人也在那群玩家之中吃飯。他腰杆筆直,光是那麽站着,就一身正氣。

與而今廳內潮濕的水汽格格不入。

季寒川看了片刻,轉回目光,重新看寧寧。

小姑娘像是對眼下一切都很好奇,眼睛烏溜溜的,四處亂看。

忽而聽季寒川問:“寧寧,你是……跟着我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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