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疑問
在他臂彎中, 小姑娘似乎被吓到,眼睛微微睜大。
明明并非人類,可她的眼睛幹淨、澄澈, 倒像是對世間一切都懵懵懂懂。她顯然是猶豫了下,眼皮顫動, 過了片刻——季寒川隐約覺得, 寧寧是否在和另一個人溝通——才輕輕點頭。
季寒川直接問:“你剛在在和誰說話?”
寧寧眨巴眼睛,細聲細氣, 回答:“和我爸爸。”
另一個爸爸。
季寒川一頓, 抱着寧寧的手擰緊一些。張老板還在講話, 周圍人都認真專注,好像沒人在意這對“父女”的低語。季寒川問小姑娘:“你爸爸在哪裏?”
寧寧不說話了。
季寒川看她。她還是太小,不懂得遮掩臉上的神色, 這會兒并非以往的羞澀,而是真的為難。季寒川見了,心裏冒出一個念頭:寧寧好像根本不會與人相處。
他并不知道游戲降臨之前, “正常”的小孩子是什麽樣。但以上一局游戲的所見所聞,與寧寧一樣身高的男孩女孩會抱着游泳圈, 走在路上又跑又跳, 興奮地拉着爸爸媽媽看這看那。相比之下,寧寧實在腼腆過頭。季寒川疑心, 她是否與旁人有過交流、是否得到過适當的教導。
這樣想之後,記起寧寧的狀态, 季寒川又嘆氣。
其餘玩家看不到她, 上一局游戲裏,NPC也會忽視她。到眼下,不知什麽緣故, 小姑娘忽而有了實體。穿一條新裙子,興奮成那樣,蹦蹦跳跳。
季寒川溫和地問:“這回是真的‘沒法說’嗎?”
到這一步,季寒川認為,如果還是把“游戲”比喻成一個編碼系統,那寧寧興許是其中的BUG、病毒,會四處游走。
而她畢竟身在系統之中,總要受到一定限制。
季寒川迅速理解了這一切,見寧寧輕輕點頭。這時候,張老板也講完話。季寒川心裏的疑惑散去一點,逗寧寧:“之前我想,我大約是有個小孩的。正好你就出現了——”
寧寧握住他的手臂,驚喜地湊來。
季寒川:“……”
對船員說寧寧是自己女兒時,他其實并不認真。
很大程度上,是覺得寧寧不是人,又親近自己,加上自己信任她,那小姑娘就是一個天然的掩護。
季寒川也想試探一下,這局游戲裏,“符合邏輯”的界限在哪裏。
可而今,見了寧寧的表情,季寒川心裏“咯噔”一下。
他遲疑着、不确定地,冒出一個無比詭異的念頭。
“你真的是我女兒嗎?”
……
……
這一刻,遙遠的時間、空間之外,有另一個人,聽到季寒川的話。
他原本坐在城市最高的建築上,低垂着眼,看滿城夜色,與其中霓虹。耳邊是“玩家”驚慌的尖叫,倉皇的逃竄。
在這期間,所有“恐懼”,都會成為他的力量。
同時,他始終有一絲注意力,放在另一個地方。
此刻,透過寧寧的眼睛、耳朵,他看到季寒川,也聽到季寒川。
邵佑緩緩眨眼,擡頭。他眼前不再是那個數十年前後的城市,而是上世紀中葉,一艘從海城開往對岸的輪船。他看到富麗堂皇的裝修,看到滿室衣香鬓影,看到志得意滿、立在人群之中講話的張老板,看到那些隐藏在NPC中,謹慎觀察情況的玩家。
他也看到季寒川。
俊美的、溫柔的季寒川。
和他們初遇時相比,寒川成長了很多,不像從前那樣,完全是被傷透了的小獸,縮在屋檐下舔舐傷口,原本光滑的皮毛都變得黯淡。見有生人過來,就弓着身子、竭力做出兇惡的姿态。可在旁人眼中,他還是那個漂亮的、受傷的小動物。
而今,寒川卻強大、自信,光彩照人。
兩人視線相對,季寒川眉尖擰起。他說:“又是‘你’?”
邵佑想:他明明不記得我、不記得寧寧,但他還能認出來。
這樣的想法,讓邵佑心中潛藏的戾氣散去一些。高樓上的男人微微笑了下,透過女兒的嘴巴,回答:“是。”
他講話的時候,寧寧的身體迅速變冰。季寒川意識到什麽,言簡意赅:“你別說話。”
邵佑:“……”
他聳一聳肩,從女兒身體裏離開。在無人見到的地方,無數條通道被打開、又關閉,像是水面上一圈一圈,迅速擴大、又消散的漣漪。
而在輪船上,寧寧虛弱地趴在季寒川懷裏,叫他:“爸爸——”
在季寒川“發現”真相之後,她身上的枷鎖、限制,也被減輕。
她認認真真,說:“我吃點東西就好了。”
小姑娘的身體,就像一個存儲裝置。平時積蓄力量,邵佑過來的時候,那些積蓄的力量又迅速消耗。
季寒川還不知道這些。他皺眉,摸一摸寧寧額頭。眼下,解決了一個疑問,心中卻浮出更多疑惑。如果寧寧是自己的“女兒”,那他又算什麽?還有,那個和寧寧講話、會透過寧寧眼睛看自己的家夥——
季寒川心情微妙,問:“剛剛那個,是你‘媽媽’嗎?”
雖然寧寧之前說了,對方是“爸爸”。
但出于某種常識判斷,季寒川還是覺得,是否是小姑娘在人際關系上的認知出了岔子。
可寧寧堅定地搖頭,又很困惑,說:“我沒有‘媽媽’啊。”
季寒川眼皮一跳。
寧寧說:“我有兩個爸爸。”
季寒川:“……”
五、雷、轟、頂!
上一局游戲結束時,他見到一張全家福,然後在自己心裏也勾勒出一副自己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的畫面。
雖然那時候,老婆孩子都面容模糊。可想着畫面,季寒川就覺得平和、安寧。
此刻,這樣的平和,卻開始搖搖欲墜。
季寒川難得恍惚:我是GAY?
我沒有老婆?
不,我老婆呢!
興許是他的表情太複雜,寧寧緊張地看着他。
季寒川垂眼,看着女兒,完全想不通:如果我是GAY,那女兒是從哪裏來的?
寧寧叫他:“爸爸?”
季寒川深呼吸,把自己恍恍惚惚的心神拽回來。
他想:大人的事,不要吓到孩子。
然後溫和地,問:“你之前說要吃東西,想吃什麽呀?”
寧寧又開始扭手指了,害羞地笑一下,說:“其實今天有吃過一點。換衣服的時候,有一個哥哥從爸爸你旁邊走過去,他好害怕。我其實也沒有很餓,但還是想吃。”
這話說的,像是全天下所有喜歡零食的小孩。
寧寧吸一吸口水,“但我只吃了一點點!”她比劃着,食指和拇指掐出一點縫隙,“這麽一點點,不會被發現的!”
季寒川一頓。
有點棘手。
……
……
先前,吳歡、朱葛……他們所有人都強調,“游戲”想讓玩家絕望、痛苦。
而造成這一切,最好的方式,有兩個。
恐懼,和饑餓。
而今,寧寧卻說,聶曲的恐懼,是她的食物。
季寒川抱着她。懷裏的小姑娘輕飄飄,雖然身體很涼、來續無蹤,但這樣看時,她明明就是個普通小孩。
他心中的問題越來越多,可下意識的親近是真的。先前紮頭發、現在抱小姑娘……這樣的姿勢,都很熟練。哪怕直覺會騙人,身體總有記憶。
他抱着一肚子疑問,見寧寧吸一吸鼻子,低聲說:“爸爸,我聞到香味了。那邊有吃的。”
季寒川暫且壓下問題,順寧寧所見方向看過去。他眼力好,一眼看到,晚上見過的一名女玩家,這會兒被NPC圍在中間。她顯然驚慌失措,想要找地方躲避、離開NPC的包圍。可興許是太慌亂,她完全沒有留意到,NPC們是在有意無意,把她往牆邊帶去。
與此同時,廳內另外幾名玩家周邊,也聚滿了NPC。所有人心照不宣地站成幾個小圈,裹着其中的玩家。
發覺這一點後,季寒川再看自己四周。不是他遲鈍、分心,而是他身邊确實沒什麽人在。好像不知不覺間,所有NPC都從他身邊散去了。
而寧寧問他:“我可以吃一點嗎?”
季寒川想一想,回答:“你‘吃’了,其他人是不是就吃不了?”所以寧寧之前有意強調,自己只嘗了一點,不會被發現。
寧寧回答:“對,他們會覺得那個姐姐突然沒有味道……”
季寒川一頓。
怎麽說呢——
這倒是在幫人了?
如果NPC們不能從那個玩家身上聞到“恐懼”,他們是不是會對她失去興趣?
季寒川有意實驗,抱着寧寧,往葉芳身畔走去。他看似悠哉,可事實上,始終在觀察四周。先前是與寧寧講話,所以注意力偏移。此刻,他卻明顯覺得,廳內比先前更加潮濕、發冷。
他甚至在牆壁上看到一點細微的、肉眼幾乎不能察覺的水珠。
而燈光都黯淡一點,NPC與玩家的影子都被拉長。禮堂中沒有窗子,見不到外界景象。可如若自上而下俯視這艘船,就會看到,船上的木板漸漸濕潤,越往後,越像是浸透了水。船側陰霧彌漫,洋流像是驟然消失。海面平靜、毫無波瀾,而船行駛着,卻是在霧中轉圈。
最後,季寒川走到葉芳身側、NPC圍成的圈外圍。寧寧把頭埋在他肩膀上,偷偷地吸溜,身上的溫度也升高一些。如此,季寒川心态平和一點:原本覺得,小姑娘口中的另一個“爸爸”太不負責,如果說之前在地下廊道中的附身、提醒是迫不得已,那剛剛,就純粹沒事找事。可眼下看,這大約只是一個普通相處之道,并不會真正危害到小姑娘。
這時候,葉芳身在人群之中。這是她的第二場游戲,前一局游戲共有八天,另附兩天休息。她懵懵懂懂被拖入,眼見着身側前一秒還在一起打氣、鼓勁的朋友被鬼拖走,自己無能為力,只能惶恐地逃脫。
如果她可以活得久一些、經歷更多游戲,更多磨煉,那假以時日,葉芳或許也能有韓秀那樣的心性。可至少在此刻,她只覺得害怕、幾乎崩潰。卻沒有人能幫她。
她腦中一片混亂,含含糊糊地回答着NPC們的問話。為什麽要從海城離開、家裏是做什麽營生,怎麽大家都覺得你面生。還有一個貴婦握住她的手,很溫柔親切的樣子,可她的手那麽冰、那麽冷。葉芳在她掌心感覺到了一絲潮意,就好像貴婦的手剛從水中拿出。
而葉芳身上一片幹燥,在這樣的場景中,格格不入。
她覺得自己忽視了什麽。可太害怕了,于是大腦發僵、無法思索。離牆面愈近,愈有一種窒息感。胸悶、呼吸不暢。
這時候,葉芳忽而聽到一道男聲,說:“啊呀,小姑娘唔好意思,侬大概吓到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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