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護心之鱗(一)
解嶙看着沉默的瀚辰,一言不發地脫了黑色長靴,将褲腿挽到膝蓋,露出了一截細白的小腿。他輕輕擡腳邁入河面,撥碎了平靜如鏡的泾水河面。
灼痛瞬間傳來,他像是将腳放在了被火燒紅的刀尖上,額頭滲出一滴冷汗,咬咬牙,又邁出另一只腳。
在他第一只腳邁入的一瞬間,原本平靜且清澈見底的泾水驟然變得翻騰而渾濁,當他第二只腳腳尖點到河面上的時候,河水變成了一種泛着紅的混黑色,像是血液混着泥漿的那般肮髒的顏色。
解嶙遲疑一瞬,擡頭去看瀚辰。
瀚辰似乎并未在意河面的情況,只擡着頭,像是在看着他,但又好似什麽都沒有入他的眼。
解嶙橫下心來,邁出第一步。
痛,全身上下都在痛,這種疼痛好像比雷霆裹身的時候還要難熬,痛楚足以将人的理智焚毀殆盡,體內像是有火在燒,又像是有無數把尖刀在紮,忽而宛如有烈火炙烤,忽而宛如有堅冰凝結。
就這麽一點一點地,磨着解嶙的理智。
瀚辰所在的這一處,是整條泾水兩岸最窄的一處,也足有将近三丈之遠,解嶙若是真的這麽走了過去,恐怕命都沒了。
不過泾水雖深,但它自身有靈,即使人走到深處,它也會自動調節,使水的深淺始終保持在齊膝的深度,以免在試煉中途就淹死了人。
解嶙已經走了十數步,過了極漫長的一段時間,河水是最渾濁的顏色,他受的疼痛,也是最難捱的。
他臉色慘白,原本就因體寒而沒有一絲血色的臉,此刻變得宛如死人一樣,他額頭不斷滲出冷汗,汗水濡濕了他垂在頰側的墨發,每邁出一步,他都覺得下一步走不下去了,但即使這樣,他還在機械地走着,竭力使每一步都不是最後一步。
痛,有多痛?痛得他不想再重活這一次了。
解嶙眯了眯眼睛,忽然就想起了上輩子。長劍在他手裏被使得出神入化,往往在對方還沒看清他出劍時就了結了對方性命,那個時候,衆人傳他無惡不作嗜殺成性,那他便覺得自己如果不多殺幾個人就對不起這個帽子。
濫殺妖魔的驅魔師,殺;貪婪成性的人,殺;說他不配稱尊的人與仙,殺;不聽他命令的妖與魔,殺。殺得他紅了眼,也殺得他上了頭。以至最後回首時,身後已是屍山血海,他踏上的,就是一條不歸路。
如今,他站在泾水內,那些刻進他骨子裏的血債如今都叫嚣着要他償還,翻騰的長河之內,漸漸彌漫出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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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嶙額頭漸漸迸出青筋,太痛了。
可忽然之間,仿若暴雨驟歇,虹橋乍現,泾水轉瞬變作澄澈,那些砭骨的疼痛也全都消失,解嶙終于支撐不住,脫力一般跪坐在了水面之中,水花蹦得幾乎比他還高,他嗆了幾口水,劇烈地咳了起來。
三千裏長河,清澈見底!
瀚辰一張冷漠的臉終于出現裂痕,他微微有些驚訝,瞳孔縮小,按捺不住內心的懷疑與好奇,緩緩站起了身。目光鎖住河對岸的解嶙。
解嶙也不知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的原因,他渾身都被河水打得濕透,衣服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将他的身材曲線勾勒出來——是個可憐巴巴幹瘦幹瘦的小妖怪,渾身上下沒有二兩肉。
此刻他感受不到疼痛,腦海裏只有一個念頭,他要向前走。
但他向前走了沒幾步,那種噩夢一般的疼痛又回來了,河水又變得渾濁猩紅,解嶙一個踉跄險些沒有站穩,這種痛楚甚至比第一次的還要強烈。
瀚辰站在遙遠得仿佛隔着一道天塹的河對岸,再次愕然。
泾水奔流不息萬萬年,渡過不知數的人仙妖魔,出現這種情況,竟真的是頭一次。
解嶙麻木地向前走着,每一步都要比上一步深,泾水由渾濁變清澈,又由清澈變渾濁變了數次,解嶙終于熬了過去,從鬼門關溜了一圈走回來,一腳蹬上對岸,接下來的力氣卻沒有了,完全忘記也故意不去想自己在瀚辰眼中會是如何的狼狽樣子,手腳并用地從河水中起來,衣服濕透了挂在身上,他不去管,只顧着躺在地面上大口喘氣,像是條擱淺了的魚。
瀚辰緩緩朝他走去,巍峨魁梧,宛若一座高聳的玉山。
瀚辰垂眸看他,平淡的聲音裏泛着寒意:“你是何物?”
解嶙躺在地面上,眼睛被太陽刺得睜不開,勉強掀開一條小縫,看着瀚辰漠然的眉眼,慘然一笑,真的和上輩子差了十萬八千裏遠。
上一世他也渡了河,只不過那時他還年少,滿腔熱血,憑着一顆赤誠之心行走津川,即使處處碰壁,被最大的惡意揣測,他也有一個狂妄卻簡單的願望,并努力付諸行動。
那時的他,純粹幹淨,過河的時候,水質清澈無雜,也正是這極端的至純至善,才讓瀚辰帝君注意到了他,主動和他搭了話。
瀚辰聲音輕緩,問他:“你是何人?”
他答:“帝王臺與君山,蛇妖解嶙。”
他的答話清脆明亮,像是盛夏裏熾熱的陽光,又像是春雨之後新生的綠葉。
解嶙眸光閃爍,這一世,瀚辰不待見他竟然到了直接問他是“何物”的地步。
也對,他雙手染血,早就不幹淨了。
解嶙仰頭看着瀚辰,吞下滿嘴的血腥味,艱澀道:“帝王臺與君山,蛇妖解嶙。”
事物運行脫開既有的軌跡,這讓解嶙有些不安。
瀚辰沉吟:“與君山……蛇妖?”
話裏語氣的轉折讓解嶙的心一剎那間就提了起來。
解嶙正忐忑着,卻沒料瀚辰竟直接蹲下了身,擡起手指直指他眉心,眉頭緊蹙,似在思索着什麽。
瀚辰的手指冰涼,力度雖不大,但解嶙卻覺得自己一顆心髒快要跳出體外去了。
“奇怪……”瀚辰松了手,沉沉地注視着他,“泾水突生異象,于你一人身上而生出雙重極端,你可知曉原因?”
解嶙道:“不知。”
瀚辰逼視着他,這種眼神讓解嶙非常不安,但就在解嶙緊繃的那根神經線快要斷掉的時候,瀚辰突然收了視線,轉而問他:“你從出生起就在與君山上?”
解嶙疑惑,卻也如實回答:“是。”
“修行多久了,年歲幾何?”
“初生時受高人點化,開啓靈智,修行到如今已經四百七十年了。”
不知是不是解嶙的錯覺,他覺得瀚辰在聽到這個數字的時候,眉頭似乎舒展開了點。
瀚辰話鋒一轉:“你所求為何事?”
解嶙心中起疑,他總是覺得瀚辰不會就此放過這麽罪孽深重的自己,但既然瀚辰這麽問了,他便撐着身體起來,忽視心中的不安,把自己來這的原委同瀚辰講了一遍。
瀚辰聽完,臉色并無變化,他攤開手掌:“把天征借我一看。”
解嶙不敢說“不”字,他從後背的劍袋裏取出天征,送到瀚辰面前。
瀚辰帝君的眼睛一瞬就緊盯着天征劍柄上的凹槽不放了。
瀚辰一針見血:“無悲天沒有你想要的東西。”
解嶙抿唇:“帝君可否指點一條明路?”
瀚辰的情緒似乎有些不穩定,聲音也顯得飄渺遙遠了:“你若真的想喚醒這柄劍,去阿彌天罷。”
解嶙猛然擡頭:“帝君這是何意?”
“阿彌天有一神物喚浩海宸星,也許能喚醒你的劍,只是阿彌天十分看重這樣東西……”瀚辰說完,停頓了一下,才道,“我會給你一個信物,能助你進入阿彌天,之後,便要靠你自己的造化。”
上一世也是如此,瀚辰在看到他的劍之後直接給了他信物,叫他去阿彌天尋找浩海宸星。但有一點,上輩子他沒有注意,這輩子卻是想忽略也忽略不了了。
為什麽瀚辰帝君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天征缺少的“眼”是浩海宸星?要知道,全津川的人都知道浩海宸星絕非俗物,能與其結合的器物也定然非同小可。上輩子也正是因為解嶙奪走阿彌天浩海宸星的消息傳了出去,他的天征才被一衆人給惦記上了。解嶙他是活了一輩子,又與意圖搶奪天征的人鬥了一輩子,才知曉天征集天地日月的精華,已擁有了接近神器的力量,威力無窮。瀚辰帝君只是草草掃過一眼鏽蝕的鐵劍,是從何而得知的這些信息?
解嶙掩去閃爍不定的目光,拼命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激動萬分:“多謝帝君指點!”
瀚辰擡眸,輕掃他一眼,但僅是這一眼,解嶙就有一種自己被洞悉了的錯覺。
他的僞裝,他的心思,在那一瞬間土崩瓦解。
“帝君還有何事?”
瀚辰道:“無事,去罷。”
解嶙依言照做,卻在轉身之後步子還沒邁開的時候,又聽見瀚辰一聲冷冽的“且慢”。
解嶙轉頭看他。
瀚辰道:“我觀你魂魄有異,卻又找不出異象在何處,倒是有趣。”
解嶙垂眸,心道:軀殼裏的芯兒換了一根,若有異象,恐怕也是一個行将就木的靈魂配上一個生機勃勃的軀體,格格不入。
瀚辰若有所思:“既然如此,我倒有一殺伐之器頗為适合你,只是,事到如今,它始終缺一顆‘眼’。”
——這是上一世帝君贈予他的僅次于天征的一件法器,主殺伐。
解嶙:“帝君您有何吩咐,直說便是。”
瀚辰擡手,直指解嶙心口:“我要你的護心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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