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護心之鱗(二)

每一條蛇的七寸之處都是它心髒所在的位置,若是這處受到傷害,則是致命的,因此在七寸之外,會有一片全身上下最堅硬的鱗片。

名為護心鱗。

護心鱗在拔除之後還能再生,只不過生長的速度極為緩慢,看身體的恢複情況,最快也要數月才能長出一片完整的新鱗。

如今瀚辰将要走他這片護心鱗,為他煉制一個專屬于他的殺伐之器。

解嶙一點猶豫都沒有,向瀚辰道了謝之後立即就解開衣服,将手探到心口那裏。

單薄的身體裸露在泾水河畔微涼的風裏,可以清晰看到,在他的心髒處,有一塊半個手掌般大的黑色鱗片,猶如未綻放的花朵那樣,覆蓋在冷白的皮膚上,保護着脆弱且不堪一擊的心髒。

化成人形的解嶙是完完全全與人一樣的,只是為了方便剝去護心麟,他才将一小部分的身體變回半人形。

瀚辰沉默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做出決定。拔去護心麟等于把他的一整條性命都交于他人,由別人掌握在手。瀚辰的瞳孔微微縮緊,倒是有些好奇解嶙的選擇。

在這短短的幾息空白之間,解嶙與瀚辰都沒有注意到,那柄被他們暫時遺忘的天征,劍身輕輕顫動了起來,好像要擺脫什麽禁锢,卻因自身力量有局限的緣故,無能為力,只徒勞地掙紮了幾下,又靜止下來了。

解嶙幹脆利落,五指成爪,扣住鱗片邊緣,決絕地道:“沒問題。”

下一秒,手腕擡起,全身的力量都凝結在他的那一只手上了,他好像在揭一片貼在皮膚上的小紙片那樣簡單,殊不知,他忍受的疼痛卻要比用刀在肉上割還要厲害上許多。

黑色鱗片被解嶙握在手裏,有血從他鱗片後面的皮膚流出來,解嶙草草擦了幾下,重新穿上衣服,又将鱗片上沾着的血肉在水裏洗幹淨了,才遞給瀚辰,這個過程裏,他一句話也沒說,一聲痛也沒呼。

倒是瀚辰,向來平靜的臉上出現幾分動容,屢次嘴唇動了動想說話,卻又在看到解嶙那一張白得發青的臉之後,牢牢合上了嘴。

——這小蛇性情隐忍、狠執,他日若入歧途,其毀滅性難以估量。

瀚辰心中下了定論,想到解嶙渡河時閃爍不定的泾水以及那發邪的黑紅色,頓覺頭痛。

他擡指在虛空中畫了一個小圓,手落下時,金色靈力凝聚成實體,化出一小片金箔來,上面寫着一個嚴謹而規矩的“瀚”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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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辰伸手,将金箔握在掌心,一手接過護心鱗,一手将金箔遞了過去,道:“到阿彌天之後,将此物交于守門人,之後自會有人引導你,到時你如實陳述便可。”

解嶙聞聲應了:“多謝帝君。”

瀚辰擺了擺手示意不必,将護心鱗溶進一團金色光芒裏,轉身,看也沒多看解嶙一眼,身形逐漸虛化,最終消失,他人已經離開了。

解嶙在拔下護心麟的時候大多的精力都用在維持自己不失态上面了,以至于瀚辰拿着他的護心鱗離開之後,他緊繃的神經驟然放松,全身宛若崩塌的山,雙腿再無一絲力氣,踉跄着就倒在了地上。

神思恍惚間,他想起上輩子的模樣,那時他涉世未深而且膽小,瀚辰待他卻寬容,一片鱗拔了有小半個時辰,他畏畏縮縮不敢用力,瀚辰雖面無表情,眼中卻有溫和,甚至到最後,瀚辰還給他輸了些靈力,助他傷口恢複。

然而現在,解嶙覺得自己不再是那條嬌弱的小蛇了,許多痛忍忍就會過去,但任他內心如何銅牆鐵壁,這副身軀也終究是有血有肉,知道疼的。

在頭腦清醒與混沌的交界線處,解嶙覺得全身都像是燒起來了,胸口火烤過的感覺猶為明顯,他不知道傷口那裏怎麽樣了,只能想着這輩子自己拔下鱗片時瀚辰帝君漠然旁觀的臉來試圖保持自己的清醒。

但一切都是徒勞,他終究還是沒有扛過身體的反抗與叫嚣,陷入沉沉的昏睡狀态。

因此他不知,在他昏過去之後,被他随手扔到一旁的長劍忽然迸發出耀眼的金芒,這團金芒燦爛極了,輪廓形狀也發生着變化,漸漸變化成一個高大的人形。

光芒散去,一人站立于長劍消失之處,白衣曳地,赫然是解嶙識海中的模樣,是天征的靈。若說瀚辰帝君的清冷是來自他的孤獨,是高處不勝寒的寂寥;那這個人的清冷完全是從骨子裏發出來的,冰骨涼血,叫人怎麽也感受不到他的絲毫熱度。他眼前縛白綢,卻似乎并沒眼盲,方向準确地朝着解嶙走去。

可距離并沒有多遠,天征卻有些支撐不住,腳步漸漸虛浮了,在接近解嶙的時候乍然嘔出一口鮮血,臉色變得難看了些,他手捂住口鼻,猛然側頭,小心地不讓鮮血濺到解嶙的身上,

高大的身軀如千年古樹,本該枝繁葉茂,此刻他卻給人一種垂垂老矣,像是單憑一口氣在吊着的感覺。只剩老,不見繁茂。

風雨将至,老樹的枝葉搖搖欲墜。

天征擦幹淨嘴角的血,薄唇抿成一線,走到解嶙身邊,緩緩蹲下身來,他靜靜凝視着解嶙的睡顏,眸中似乎有情緒在湧動,但他很好地掩藏住了,叫人猜不透他心裏在想什麽。

解嶙的臉色灰敗,天征認真地端詳許久,忽然伸出手,食指點住解嶙的眉尖,輕輕向下劃,一直劃到了嘴角。

動作輕緩而溫柔,像是在描摹他的模樣,烙進腦海裏。

解嶙的心口還在滲着血,天征注意到了,輕嘆一口氣,似乎帶着點無可奈何的意味,動作熟稔地想解開解嶙的衣服替他療傷,但當他的手指纏到解嶙衣襟上的時候,忽像被針刺到了一樣,閃電似的縮回了手。

天征似乎有些不自在,他偏頭看了看周圍,只有靜靜流淌着的河水和風刮樹葉而引起的沙沙聲。

随即,他又像是下定了決心一樣,嘴角垂下來,将手掌覆蓋在解嶙的心口上,淡金色的靈力如風般湧動着淌入解嶙的體內。

血暫時止住了,天征一直緊繃着的心終于松下來。他誘發劍陣,又給解嶙療傷,這讓他體內大部分的靈力已經流失了,導致他有些力不從心。天征隐忍痛苦,低咳幾聲,跪坐在地上,伸手攬着解嶙的腰讓他躺在自己的腿上,手指再次纏上了解嶙的衣襟。

解嶙胸口的傷若是止住血便好了大半,剩下的就是恢複體力和等待護心鱗生長出來,但當他覺得傷口處微微發癢時,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感覺前胸一片涼,身下軟軟的。但頭腦裏還是混沌一片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看見了一個白衣人影在替自己包紮傷口。

那人極認真,不管做什麽都十分專注,只不過,是蒙着眼的。

那抹白,就算化成灰了解嶙也能認出來,是他那白眼狼本命劍的人形。

解嶙直覺自己是在做夢,幹脆利落地重新閉上雙眼,又昏沉沉地睡去了。

在他睡過去的一剎那,耳邊又傳來一聲低低的嘆息。

等他再睜開眼時,已是夜幕低垂,繁星千裏。

他感覺到自己體內原本枯萎的靈脈像是受到滋潤過,已經變得暢通,損傷也都被修複了,甚至……他感覺不到自己護心鱗被拔下之後傷口的疼痛。

解嶙驟然想起自己夢中所見的那個給他包紮傷口的白衣人影,心跳加速,不敢置信一樣解開自己的衣服,猛然低頭,發現傷口已經被處理得非常漂亮用心,只不過因他動作幅度太大,有點豔紅的血跡從裏面洇了出來。

解嶙怔然,手無力地從衣襟上垂下來,擡眼瞥着遠處肮髒陳舊的天征,眼中的光一寸一寸地熄滅了。

這個模樣的天征,怎麽可能化出人形給他包紮傷口,甚至輸送靈力。

怕不是自己夢游給自己處理的傷口。

解嶙自嘲地笑笑,嘲一聲自己真是異想天開,随後整理好衣服,卻是有些迷茫前路該去往何方。

瀚辰帝君拿走他的護心鱗時讓他半年之後再來無悲天,到那時,殺伐之器已經煉成,他又相當于多了一分助力。

現在要緊的事便是去阿彌天取來浩海宸星,只是從此處去阿彌天幾乎相當于跨越整個津川,他護心鱗還未長出來,這無異于給他的旅途增加了未知風險。

解嶙忍不住,又側頭看了一眼天征。

天征靜靜地躺在地上,月光照耀其上,無法反射出半分光華,它被鐵鏽遮掩了鋒芒,令人難以預測到它日後會顯露的風華。

解嶙一雙唇抿緊,又緩緩松了。

浩海宸星,他勢在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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