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幻海諸天(二)
揮劍,揮劍,再揮劍。
解嶙現在所做的這些,完全是他上一世身經百戰之後,磨煉出來的應敵招式,二十四式劍法就是他最後的一層保護。
血霧彌漫,解嶙麻木地揮劍,天征威力無窮,使他應對那些津川的精英們猶如砍瓜切菜,但那些人卻一波又一波地湧上來,沒有盡頭,不斷重複的動作讓解嶙心中起了厭倦感,這些太過消磨他的意志,也不會有激戰之後的酣暢淋漓。
在身體極度的疲憊中,解嶙忽然飄出一個疑問。
他就算把這些人全都殺光,那世上其他人就會因此而改變看法嗎,會突然認為低賤卑劣的妖魔崇高無比?
他咳出一口血,用劍挑飛一人的本命武器,分出精神去看對方的眼神。
只是對視上的一剎那,解嶙就怔住了。
那是一雙無比仇視着他的雙眼,裏面像是燃燒着熊熊的火焰,他一看見解嶙忽然不再動作,像是多大的驚喜一樣,血液全都沖上了頭腦,也不管掉落在地的本命武器了,直接将靈力附在手上,五指成爪,直沖解嶙的心口掏去。
掏心爪,這是最省時省力的解決掉敵人的方法了。
這樣,像極了狐妖貪婪地與解嶙搶奪天征時的模樣。
解嶙不屑地笑了,他們自诩為高貴物種,實際上又與妖魔有何區別?
天征自行而動,脫離解嶙的手,橫在他心口,卡住了那一只來勢洶洶的爪子。
“铛”的一聲,火星四濺,鐵爪與長劍碰撞劃擦,發出讓人牙酸不已的聲響,足見雙方力量之強。
兩方一觸及分,天征金芒大綻,盡職地守在解嶙身前。
解嶙轉頭去看周圍所有人的眼神,所有人的眼神都如出一轍,仇恨、蔑視甚至是惡心反感的,仿佛他作為一只妖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就是錯的。
解嶙本以為用絕對的強力就能震懾住不和諧的聲音,但現在他忽然醒悟,自己就算殺光了津川的所有人,但只要角落裏還有生命在滋生,只要妖與魔一日沒有與津川所有人都平等的地位,偏見就會存在,不管善惡,不問是非,有些人仿佛天生就為歧視他人而生,對非他族類的所有物種都産生敵意與輕視。甚至那些人還會更加堅定地認為妖魔都是嗜殺成性,貪婪醜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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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用的。
單純的以殺止殺,絕無可能,他上輩子完全錯了,錯得太離譜。
他自認為憑一己之力就能護住衆妖群魔,可津川那些固有的成見太過可怕,他就算是津川最強又如何?
還不照樣是一只妖!
自始至終,認為變強就能改變別人看法都是他的一廂情願。既然如此,那他雙手染血,背負着屍山血海,是為了什麽?
其他人見解嶙忽然停住不動,全都像找到了突破口那樣,于強弩之末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各式各樣的招數全都朝着解嶙襲來。
天征發出劇烈的嗡鳴,他即使再強,也難以一時對抗如此衆多的人。
天征轉而迅速幻化出人形,黑發淩亂地披在身後,一張薄唇緊抿着,帶出鋒利的弧度。他蹲下身,與解嶙面對面,背對着的卻是各式鋒利尖刃。
他以血肉之軀,将對解嶙的威脅都擋在背後。
解嶙緩緩擡頭,眼中神色迷茫不定。
“你是天征?”
天征伸手按住解嶙的雙肩,穩住聲音,應道:“我是。”
解嶙一把将天征的手推開了:“叛徒。”
天征的手一頓,卻又再次按上解嶙的肩膀。解嶙搖搖晃晃地站起了身,天征也跟着他動作,然而,那些伺機而動的人看到解嶙動了,便指揮起漫天的尖鋒利刃,割裂詭異靜谧着的空氣,齊齊朝天征與解嶙刺來。
解嶙不再對那些人刀劍相向了,他開口,冷笑一聲,罵道:“蠢貨!”
刀劍齊齊一滞。
上一世他所滅掉的那個凡修宗門乃是一個邪修宗門,修的盡是些邪門歪道的東西,什麽采陰補陽大法、以身飼魔之法、吞煉妖丹之法,倒是能快速地提升修為,只是後患無窮。解嶙曾見過那個宗門裏的人,無一不是形銷骨立,行屍走肉的模樣。
這樣的宗門留着也是禍害,若放它壯大,遲早有一天能将帝王臺蠶食得只剩一張光鮮亮麗的皮。
解嶙便将它滅了,為帝王臺,更是為無數無辜的妖魔。
他親手了結業障,斬了無數性命,以至将自己推入深淵。但凡修界和七星殿不會管這些,他們只管看解嶙滅了一個規模甚大的宗門,戕害了裏面數千條人命,他們只管污血染了解嶙滿身,卻不管這血是紅是黑。
解嶙擡首,望着半空一張張厭惡他到了極點的臉,喃喃道:“我有錯嗎?”
他的聲音不高,但所有人都聽到了,一瞬之間,由半空之上爆發出了層層疊疊的聲音,
“你當然有錯!”
“大錯特錯。”
所有人都在說他荒唐,說他殘忍,說他不分是非曲直,解嶙覺得自己快要被這蒼蠅亂飛似的聲音給逼瘋,一時之間紅了眼,腦海中憑空出現上一世這場圍剿之戰後的結局。
——妖尊一人屹立于屍海中央,天征尖端深深插入地面之下,血染了墨色的衣,黏附在他的皮膚上,那些聒噪的蒼蠅們全都死了,有的無比凄慘,斷手斷腳,死無全屍。
此刻,解嶙心中又憑空升起凜冽的殺意,他覺得,讓那些無知又嚣張的人去死是一個最簡單的方法了。
然而,就在解嶙擡頭的那一瞬間,他看見了天征。
天征一直站在他對面,用一種溫和而耐心的眼神看着他。鬼使神差地,解嶙問了一句:“我有錯嗎?”
天征低沉的聲音響起:“你沒有錯。”
在千千萬萬道數落解嶙犯下多大罪過,成就了多大錯誤的聲音之中,單單響起這一道“你沒有錯”。
猶如于滔滔湍急江水之中逆行的游魚,艱難卻又顯眼。
就那麽突兀地竄入了解嶙的耳朵。
解嶙的心一瞬之間重重放下,突然他像是被嗆了一下,弓身牢牢攥住天征的手腕,像抓着救命稻草那樣,劇烈地咳了起來。
咳到眼角發紅,咳到嘴角冒出了血。
那些人看到解嶙露出破綻,紛紛再次催使武器,重新瞄準解嶙,朝他飛刺而去。
天征穩穩地站在解嶙身前,用一種極專注的眼神看着他,背對着的是千萬柄長刀尖矛,他面不改色,仿佛身後什麽都沒有。
解嶙擦幹淨嘴角的血,擡頭,露出個笑。
與此同時,散發寒光的尖鋒仿佛遇到了無形的屏障,被一層凝膠似的東西擋住去路,在天征背後的寸許之處停住了,再難向前。
解嶙對着天征,像是在對他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更像是在對所有蔑視他的人說。
“我沒有錯。”
狂風驟起,解嶙穩立于中央,看着漸漸如牆紙剝落一般的戰場,道:“我殺的都是該殺之人,有些人,天道來不及降下懲罰,那就由我來,免得留他們去禍害別人。我劍下的冤魂,有幾條,我扛着幾條,大不了我有朝一日死無葬身之地了,被烈火烹,被熱油炸,我也心甘情願。”
“我自己做的事,我不後悔。”
剎那間,幻境如飓風掃過一般消失蹤影,天征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解嶙,也消失了身影,最後徒留解嶙握着一柄殘破的鐵劍站立在原地。
他站在一浮臺之上,足下蓮花于佛池之中開得最盛,正前方一金色的圓形珠子籠罩在一層淡淡霧氣之中,他擡目遠視,卻看見遙遠的正前方,霧色朦胧中,有一枝金蒂的蓮花花苞舒展着身體,忸怩待放。
解嶙上一世并沒有見過這副景象,因此他留心了些,只多注意到了那花苞花瓣的尖端似是有一抹淡淡的金色。
解嶙收回視線,心知自己已經通過修羅場的試煉。
他明白自己重活這一輩子要做什麽了。
守本心,殺該殺之人,做該做之事,竭盡所能,不留遺憾。在這濁世之中他洗不幹淨所有的無辜妖魔,難道還洗不幹淨自己身上的泥嗎?
幻海諸天的試煉,只要試煉者能看清本心,知道自己該做什麽,就算通過。
只可惜,這芸芸衆生,多的是看不明白自己內心的。
解嶙擡手,摘下那個金珠,他拿眼一掃,比對了一下它與天征劍柄上凹槽的尺寸,心知肚明,這就是浩海宸星。
浩海宸星拿在手裏的時候幾乎沒有重量,乍一看去,成色甚至還不如帝王臺凡世裏那些金珠子,但偏偏,它與天征融合的時候,就會釋放出無可估量的威力。
解嶙還未來得及将浩海宸星收好,眼前風雲驟變,他只覺得眼前一花,凝神再觀時,發現自己又坐在了榮堂裏面,對面空山大師一粒一粒地撥着佛珠,靜默不語。
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模樣,如果不是解嶙手中浩海宸星冰涼的觸感把他拉回現實,他幾乎都要懷疑自己只是做了一場怪誕荒唐的夢。
解嶙覺得精神疲憊至極,他強撐着精神,喊了一聲“空山大師”。
空山大師掀起眼皮,平靜道:“拿到了?”
解嶙将手中的浩海宸星露出來:“拿到了。”
那一瞬間,解嶙覺得空山好像卸下了什麽重擔一樣,黃眉長髯好似都變得輕松了許多。他道了聲佛號,又道:“老衲也終于能給瀚辰帝君一個交代了。”
空山大師話音一落,解嶙腦中某個斷了的鏈節忽然就跳了一下。
空山似是輕輕地笑了一聲:“這亂世,又有誰是天生活該死,誰是須得活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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