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佛池金蓮(一)

空山的話讓解嶙腦袋裏重重一震,他愕然擡頭,看着空山的臉,只覺腦海裏那些斷了的鏈節一瞬之間就連上了。

剛才那番話,明顯是無視衆生高低貴賤,将所有生靈都放在一個水平線上的意思,偌大的阿彌天雖已在走下坡路,但到底也在津川有一定的分量。

這是不是就代表,空山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承認了妖、魔與人、仙平等的地位?

更何況,空山還将全津川都在争搶的寶物,拱手讓給了他這一只蛇妖,這是不是就意味着,空山已經在模糊的立場之上做出了回答?

七星殿、雪霜林和蓬萊閣都持妖魔為下等生靈的态度,認為他們連生存在這個世上都是奢侈,無悲天雖保持中立,但他從來都是站在弱者的那一方。

而剛才空山說終于能給瀚辰帝君一個交代了,交代什麽?

解嶙憑空想起在進入幻海諸天之前,他與空山的對話。

他對空山所說,恐怕蓬萊閣要逼空山做出決定。

彼時,空山答他“不止蓬萊閣”。

難道另外一方催促空山做出立場選擇的還有無悲天?

而自己拿了瀚辰帝君的信物前來阿彌天,是被瀚辰帝君拿來做試探阿彌天态度的工具?

他一開始所疑惑的為何帝君要如此幫襯自己,卻沒想到自己早已變成了帝君棋盤上的一粒棋子。

一剎那間,所有鏈節環環相扣,使解嶙憑空産生了一種無力感。

他好像第一天來到這個世界一樣,上一世那血腥的九千年,他仿佛都白活了,在無盡的殺孽中,空長年歲,不長見聞。

空山一直都在打量着解嶙的臉色變化,最終低低嘆了一口氣。

“大道三千,又有哪一道是完全純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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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嶙想不出反駁的話,他的精神力已經在修羅場之內消耗得差不多了,此刻只覺得眼皮越來越沉,眼前空山的模樣似乎都變得模糊了起來,心中那抹對瀚辰的崇敬雖是沒有減少,但也多了幾分不悅,不管是誰,被人利用了,恐怕也要多上幾分怨氣。

解嶙頭腦昏沉,此刻滿心愧疚,愧疚自己在空山大師面前竟然能做出如此失禮的事情,但他沉沉睡意已經上來,眼前所視的範圍越來越小,最終,頭一磕,直接睡了過去。

在他即将睡着的那一瞬間,恍惚聽見了空山大師一聲低沉的嘆氣:“佛池的金蓮,好久沒有開過了。”

解嶙心中還疑惑了一下:佛池的金蓮,那是什麽?

解嶙睡着後,一直被他裝在劍袋裏的天征毫不忌諱地在空山面前幻化出人形,頗為鄭重地朝空山道了一聲“失禮”。

空山并未見怪,銳利的眼神掃了一眼天征,開口道:“裏間有軟榻,帶他去休息吧。”

天征旁若無人地将解嶙睡着之後軟趴趴的身體抱起來,細心地将解嶙的頭撥到自己這邊,讓他靠着自己的肩膀,以防他睡得不舒服,會從睡夢裏突然醒來。

這一番動作絕對超越了主仆的界限,雖未有太過分的,但其中蘊含的深層意義,耐人尋味。

此番動作全落入了空山的眼,空山停下撥動佛珠的手,叫住天征:“且慢。”

天征緩緩轉身。

空山問道:“你從何而來?”

天征答:“從遠古而來。”

空山眸光微微一變:“那你要去往何處?”

天征:“如今所不曾到之未來。”

他野心不小,竟想通過這一遭改掉本來的命運引線,來人為創造一個令他所滿意的的未來。他的想法與解嶙相似,解嶙不想再重蹈上一世的覆轍,故而想再尋找一條令自己滿意的路,只是天征更加嚣張,無視天道,竟想另辟蹊徑。

走一條完全不同的路。

空山霍然起身,确認天征不是在開玩笑之後又頹然坐下,那一剎那,他身上所有的精氣仿佛都被抽走了,本就老邁的身影顯得更加佝偻,他動了動嘴唇,自己似是也沒有太大的底氣,喃喃道:“道法既定,問心難為,何謂未來?過去、現在、未來,一線之引,談何如今所不曾到?”

空山覺得天征此語太過荒謬,天地萬物皆有壽數,皆有相生相克之物,從過去到未來都有一線既定,如何能篡改,就算人為脫離這條線的引導,天道善制衡,也會迅速地抹平這不和諧的一處。而天征此話,未免太過狂妄。

空山再次看向窗外菩提樹的高大穹頂,道:“若真能如此簡單,阿彌天便有救了。”

天征似乎想到了什麽,臉色微變。

上一世在他生出靈識之前,阿彌天似乎經歷過一場浩劫,沉寂了百年之久,後來崛起,并且在蓬萊閣留名的是重組之後的阿彌天,而浩劫之前這個逐漸走下坡路的阿彌天,也僅僅是在史錄上留下了不濃不淡的一筆,甚至空山大師的名號,都随着時間的流逝而漸漸淡去了。

而剛剛空山大師說出的那番話,是不是證明他早就預料到了阿彌天的這一場浩劫?

解嶙睡得并不是很安穩,天征給空山行了一禮得到應允之後便進了裏間。裏間的擺設甚至比外間還要樸素,灰色的地面,潔白的牆,一張軟塌緊靠牆面擺放,顯得屋子裏空蕩得有些過分了。

天征擔心解嶙睡得不舒服,找了兩個蒲團給他墊着,忙完了,他也不急着變回去,不知道是不是浩海宸星對他産生了影響的緣故,他覺得自己的靈力充沛了許多,至少在變化出人形的時候不再像之前那樣狀态不佳了。

天征坐在軟塌上,輕輕替解嶙梳了梳忙于趕路而疏于打理的長發,揉了揉他的鼻子,将指腹放在他睫毛的旁邊,像是個剛得到心愛娃娃的孩子那樣,不舍得放手。

直到最後,天征才嘆一聲氣,戀戀不舍地變回一柄小破劍,老老實實地躺到解嶙身邊去了。

天征自己清楚,不光為了防止解嶙懷疑而不能在這個時間線裏顯露人身,還有他現在沒有浩海宸星加持,本體并不完全,化出人形來需要龐大的靈力支持,而他現在身上攜帶的這點可憐的靈力,根本不足夠他這麽消耗。

在幻海修羅場裏,則是因為身處其中并不會受到本體的局限,精神力如何,在其中就會表現出什麽樣。

因此,在修羅場裏,他才能自如地幻化出人形。

解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他從迷茫中醒來時,看見躺在自己身邊的天征時還愣了一瞬,但注意力在聽見外面像是有人在大聲質問着什麽的時候被瞬間奪走。

他睡得腦子裏嗡嗡地響,好半晌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是在哪。

外面人的聲音越來越大,竟帶着點歇斯底裏的意味在裏面,解嶙擰眉,好奇是什麽人敢在阿彌天的榮堂裏造次,他緩了一會神,輕手輕腳地往外間走。

越到外面,聲音聽得越清楚。

“師父,您是不是忘記阿彌天的使命了,我們守了浩海宸星這麽多年,怎麽能說給別人就給別人?”聲音的主人接下來的話像是多難以啓齒一樣,停頓了一會,才繼續道,“更何況那還是一只妖。”

解嶙的腦子轟的一下就炸了。他将頭探了出去,做了一件并不太光彩的事情,偷聽加偷看。

可眼前看到的場景卻讓他十分迷惑。

空山依舊坐在那個蒲團上,緩緩地撥動着佛珠,老檀木已經變得烏黑光滑,上面的紋理都變得十分細致。

他端坐着,一言不發。發出質問聲的是一名面對着空山站立着的青年,解嶙如果記憶力沒有退化,憑他上輩子對空山二徒弟的那一面之緣,他能斷定,這個身着玄黑僧袍的青年,就是空山的二弟子——司律。

空山的手停了一下,道:“是妖又如何?”

下一瞬,空山極具有洞察力的眼神直直向解嶙這個方向投射過來,解嶙心中劇烈一顫,心裏發虛,迅速地縮回了頭。

但司律的話卻提醒了他一件事情。

上一世阿彌天在将浩海宸星拱手讓出之後沒多久,就迎來了一場浩劫,這場浩劫之大,讓阿彌天整個覆滅了。

從那以後,阿彌天的核心聖物佛池金蓮不見蹤影,即使是重新崛起的阿彌天,雖地位一如從前,但實力卻遠無法與空山大師還在世時相比。

這場面讓解嶙感到疑惑,上一世他記得司律是出了名的孝徒,在阿彌天浩劫發生之後,空山大師為保護自己的兩個徒弟而身隕,在這之後,司律悲痛萬分,在空山的衣冠冢前守了整整三年,後來因思慮過重,導致心中雜念過盛,沒辦法再修行,之後便隐于山林之間了,從此再沒出現過。

與此刻這個大聲與空山對峙的司律,不太像……

想到這,解嶙心中咯噔一聲。

空山大師,在阿彌天的這一場浩劫之中,隕落了。

師徒那方,司律還在吵着。

“師父,現在整個津川都要将妖魔圍殺殆盡,這是大勢所趨,你何必要逆流而上,妖魔本就惡毒,你這般動作,若是引來七星殿和蓬萊閣的聯合打壓就太得不償失了。”

空山剎那之間擡起頭,雙眸中的光凜冽如刀:“司律,莫要被分別心蒙了理智!”

司律不滿:“師父!那些妖物他們懂什麽?你這樣,可是為阿彌天的未來考慮過?一旦你與妖魔牽扯上了關系,那阿彌天如何能在津川立足?”

解嶙再聽不下去,陡然間不輕不重地咳嗽一聲,突兀地插入師徒對峙之中。

司律的話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聲陰沉的:“誰?”

解嶙緩緩從裏間走出,冷然一笑:“你口中奪走浩海宸星的卑鄙妖物。”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仔細算,本文年上。

攻比受大得多得多得多,他出生在津川創世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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