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空氣又重新回歸一片安靜。

深灰色的床單看起來只是濕了一片,如同淋上了水一般,只不過伸手一抹,指尖便粘上黑紅色的血液。

陳封知道,王子被他傷得很重。

即便,他不是故意的。

陳封當時頂着那張留有縫隙的面皮從浴室出來,的确是為了引出在背後操控一切的人。

他本來是想去葬禮現場的。

陳九星已經安葬,可陳自華所操辦的葬禮還沒有結束,陳封這一個月以來認識的所有人幾乎都在那裏了。

陳封本以為給他的臉附上假面皮的幕後主使,也會是葬禮中的一員,哪知還沒出門,就發現了王子神色的不對勁。

王子實在是不會隐藏,也不會說謊話,嘴裏說着一些有的沒的,可眼神卻粘在陳封的臉上,半刻也不肯離開。

陳封當即便知道這件事和王子絕對脫不了幹系。

但他還是去葬禮上轉了一圈。

沒有人在意他,更沒有人在意他的臉。

陳封從葬禮現場回來之後,便回到原來的房子,把羽毛制成匕首藏在枕下,閉上眼睛假裝睡了。

沒想到果真是王子。

電光火石之間,一切曾經疑惑的事情都迎刃而解。

為什麽所有的怪,看到王子都吓得慌忙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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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葬禮上,陳自華在看着王子的眼色行事。

為什麽齊恬悅在床上看到王子的臉,表情震驚得像是見了鬼。

因為王子是他們的主人,是一切陰謀的主使。

陳封揉了一下自己的太陽穴,回想起自己腦內的忽然閃現的聲音。

那聲音主人是兩個男孩。

應該是他和王子。

陳封第一次覺得自己可能不是普通的人。

甚至可能連人類都不是。

但陳封不明白,既然他和王子曾經是朋友。

那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讓王子如此恨他,恨不得他生不如死。

無憑無據地,陳封覺得是自己做了錯事。

所以他只想知道真相,匕首抵着王子的脖頸也沒有刺進去。

可到頭來卻還是傷了他。

“哐當!”

陳封忽然聽到了瓶子落地的聲音。

那聲音不大,可是房間過于安靜,便将那瓶子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

陳封幾乎能清楚地聽到那瓶子掉在地上之後又滾落了兩圈,最後撞上了牆,被稍微彈開了一點,才緩緩停止了滾動。

陳封站起身子,朝外走去。

結果剛打開廚房的門,他便看見一個黑乎乎黏膩膩的東西吸附在廚房的瓷磚牆壁上,正不受控制地一點一點從過于光滑的瓷磚上溜了下來,而它烏黑而又沒有形狀的身子劈出一條細細長長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想要拾起地上的塑料瓶。

這是陳封當初第一次遇到的怪物。

紅豆眼的怪物。

看見陳封,它的紅豆眼緩緩變大,整只怪都呆住了,它的身體勻速從牆壁上滑了下來,落在地上,像一只落地的果凍一樣渾身都抖動起波紋。

哪怕找不到它的臉,陳封都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震驚。

比第一次相遇時還要震驚。

陳封想起自己已經換回來了的臉,走進一步,問它說:“你是不是認識我?”

怪物的紅色眼睛陷入肉裏又吐了出來,目光似乎害怕地注視着陳封的右手。

陳封這才想起來他的右手還受着傷,而他的血液對這些魔物來說是很可怕的東西。

陳封低聲說了一句抱歉,然後拿起旁邊的一塊毛巾包住了手。

可他剛包完手,怪物再次如同一陣黑色旋風般從窗戶處沖了出去。

不過萬幸的是,這次窗戶是開着的,所以玻璃并沒有碎。

陳封又在這裏待了兩個小時,找遍屋子的每一個角落,都沒找到第二個怪物。

天色将明,陳封關好門窗,走出了這個家。

陳封一腳踏出去的時候剛好看見了紅腫着眼回家的王八強,他看着陳封,問:“你是誰?怎麽從那家出來?”

陳封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就抹了一把臉,死氣沉沉地回答了自己:“是來看房子的人啊,也是,這裏已經沒人住了。”

說完,他就很悲涼地笑了一聲,打開門,走回了自己的家。

陳封摸了把自己的臉。

也是,王八強怎麽可能認得出他。

房子,鄰居,朋友,同事,包括地下那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兒子和前妻。

這些所有的所有,都屬于原來的陳封。

而他本身,什麽也沒有。

陳封準備離開這裏時,忽然又想到了一個地方。

這個小區裏的地下室。

他曾在這裏聽到過奇怪的嘶吼,也感覺到似乎有怪物跟在他身後。

陳封看了眼手上被潦草包紮的傷口,然後把那把特殊的匕首揣到懷裏。

陳封其實不抱什麽期待,王子當時住進來的時候,他身邊的怪異現象都消失了個幹幹淨淨,他多次推電動車下來充電,也沒發現什麽異樣。

陳封這次過來,純粹是想碰個運氣。

他現在迫切地想要随便來個什麽人或是什麽怪,告訴他事情的來龍去脈,哪怕不能告訴來龍去脈,最好告訴陳封——他到底是誰?

太陽還沒升起,天空泛着魚肚白,空氣夾雜着昨夜的冷氣,透過薄薄的外套衣料入侵到人的身體裏,寒氣逼人。

陳封不自覺地裹緊了外套,拿出手機,打開手電筒,走進地下室。

風又吹得對聯呼啦啦作響,一副半掉不掉的樣子。

陳封一步一步朝裏面走去,直到走到盡頭,他都沒看見什麽怪物。

只有一個關着門的地下室。

可奇怪的是,這個地下室的門沒有鎖。

可陳封試着推了一下,卻又推不開。

像是從裏面上的鎖。

有人住在裏面嗎?

陳封試着敲了敲門:“有人嗎?”

沒有人應。

而陳封的手放在鐵門上,才發現了不對勁。

這個門極為冰冷,仿佛臘月在雪裏凍了三天三夜的鐵球。

不正常。

陳封把手機支在一旁,借着微弱的燈光,拿出那把羽毛做成的匕首,刺在門上。

鐵門被輕輕松松地戳了一個洞。

陳封拿着匕首劃了一個三角形。

鐵門像是被美工刀剪裁的紙張一樣被劃破了口子,三角形的鐵片掉在了地上。

陳封本來準備透過這個口子往裏面看,可是他剛彎下腰,就猶豫了。

陳封稍微離得遠了一些,從地上拾起一個破木板,他右手拿着匕首,左手拿着木板,将木板抵在了那個口子上。

“噗嗤——”

下一秒,一個錐子将木板徹底捅透。

錐子穿透木板漏了出來,泛着冷冽的光。

冷汗猛然從陳封的後背冒出,他松開木板,踉跄着後退了一步。

“轟!”

鐵門板整塊兒倒下,揚起一陣塵灰。

一陣黑霧猛然朝着陳封撲了過來!它的形體是霧氣,陳封手中的匕首竟無法傷害它們半分。

黑霧中張起紅霧大嘴,一口朝着陳封的頭咬了下來!

陳封飛快地解開右手上的紗布,準備嘗試用自己的鮮血來擊退它。

“哇——”

另一張大大的,泛着淡淡腥臭味的大嘴忽然張開,把那團霧氣猛地吞入口中。

陳封冷浸浸地擡起頭,看着那張嘴的主人。

是紅豆眼的怪物。

剛剛便是它忽然出現,把那些黑霧般的魔物一把吞掉。

陳封他看着紅豆眼的怪,很真摯地說:“謝謝你。”

怪物的紅豆眼“噗”地一下縮回了皮肉裏,不敢再看陳封。

渾身卻都快樂地抖動着。

——像是害羞了。

陳封把右手上的紗布重新纏上,再次詢問怪物:“你知道我是誰嗎?”

怪物扭過身子,似乎又要逃跑。

陳封一把抓住它的身子。

手上傳來滑膩的觸感,那觸感很快将陳封的整只手都緊緊地包裹,連半絲縫隙都不剩。

紅豆眼的怪物睜大的眼睛,看着陳封,似乎又是驚恐又是興奮。

陳封試着動了幾下,才發現他的手已經動彈不得。

怪物似乎也發現了問題,有些慌忙地看着陳封又看了看陷入他身體的手,整只怪都略顯焦躁。

可陳封的手卻越陷越深,無論如何都拔不出來。

不只是手,連同他的整條手臂,似乎都要被慢慢吸了進去。

陳封忽然後悔自己碰了它。

就在陳封的半個胳膊都要陷進去的時候,那間地下室裏的燈被忽然打開,陳封周圍完全亮了起來。

而打開燈的,也不是陌生人,而是陳封曾經看過的,幫他收拾好了玻璃渣的小黑蟲。

小黑蟲們整整齊齊,密密麻麻地撲起一大片,它們身子在空中行出波浪的模式,一漲一退,一起一伏。

波浪起的時候中間印着一個“呼”。

伏的時候,中間印着一個“吸”。

加上它們起伏時,翅膀震動所帶來的響動,像是在有節奏地喊着“呼、吸、放松,诶好,呼——”

活像一個幫助孕婦生産的助産婆。

但更神奇的是,那個幾乎要吞沒陳封整個胳膊的那個紅眼怪,真的随着小黑蟲們的指揮開始慢慢地放松,大口大口地呼吸。

緊接着,陳封就感覺自己的胳膊被吐了出來。

陳封看着自己沾滿烏黑黏液的,滑膩的胳膊,忽然想找個水龍頭沖一沖。

就在這時,剛剛扮演的助産婆角色的小黑蟲忽然又變換了自己的身體。

它們和陳封保持着将近兩米的距離,身子緩緩壘了起來,壘成了一個細腳伶仃的大頭娃娃。

這娃娃沒有臉也沒有眼,渾身漆黑,只是頭特別圓,圓得像一個足球。

和陳九星畫的火柴人如出一轍。

小黑蟲端端正正地站着,然後彎下腰,如同紳士一般将手繞到腰側,朝了陳封鞠了一個躬。

……但由于過于緊張,它的頭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滾到了陳封腳下。

陳封:“……”

陳封有一瞬間幾乎不知道自己要不要撿。

還好他不用撿。

小黑蟲們很快便一同飛了起來,身體在陳封面前形成一塊巨大的黑色幕布。

陳封突然覺得它們或許是個能夠問得出話的。

于是他問:“你們認識我嗎?”

小蟲子們的身體動了一下。

他們在空中不斷變形。

一幅巨大的,流動的黑白畫像便在陳封面前展開。

那是一個盛大的廣場。

廣場的正中央豎立着一個雕像。

廣場上熙熙攘攘,不斷湧來前來朝拜的魔物和居民。

他們穿着潔白的聖衣,跪坐在雕像面前。

他們閉着眼,低聲地吟唱。

白鴿在雕像上空盤旋。

肅穆,莊嚴。

而那個巨大的雕像上。

——刻着陳封的臉。

雕像腳下的石碑上寫着兩行字。

“敬愛的光明神大人,願您永遠幸福,安康。”

“即使,您已将我們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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