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陳封心髒猛地一顫, 幾乎是無意識地上前一步，握住了王子的手。

王子一雙手被凍得灰青僵直，摸起來簡直像是在摸冰塊, 被陳封緊緊握住之後才稍稍好轉了一些。

王子目光越過陳封, 最後落在他身後桌面的畫稿上，他嘴唇抖了一下，像是怎麽也驅不散身上的寒氣一樣：“你找到畫稿了，你還是要走嗎？”

“……不走。”陳封聲音喑啞得不行 ，他垂下眼皮，握着王子的手緩緩擡了起來，貼在自己的臉頰上，聲音帶着幾不可聞的顫, “我不走了。”

王子看着陳封，問：“那你知道了，我非你不可嗎？”

“我知道。”

“那你知道我離開你，就再也不會喜歡上別人了嗎？”

“我知道。”

“那你知道我愛你嗎？”

“……我知道。”

王子掙開陳封的手，張開雙臂。

他閉上眼睛，臉上洋溢出天真爛漫的笑容。

“抱抱我。”

陳封便緊緊抱了上去。

王子被陳封抱在懷裏，終于失去了最後一絲力氣, 很放松似地昏睡了過去。

小王子在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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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收拾得幹幹淨淨的, 靈力充沛, 身上一點兒傷口也沒有，換上了柔軟的睡衣, 被陳封牢牢抱在懷裏。

他一擡頭, 便看見陳封望着他，親了親他的額頭，說：“醒了？想吃什麽嗎。”

小王子眨了眨眼睛, 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感覺如夢似幻，有一些不真實，他擡頭看着陳封，再次問道：“你真的不走了嗎？”

“不走。”陳封說，“你讓我留，我便留。你讓我走，我便走。”

“我不讓你走。”王子抓住陳封的手。

“那我就不走。”

陳封湊過去輕輕的吻他。

兩人在床上胡鬧了好大一會兒才停下來。

王子枕在陳封的手臂，向他講述自己這一路的經歷。

自從知道陳封不走了，他整個人都精神了許多，說起話來眉飛色舞的，唇角也一直溢滿笑意。

陳封卻越聽越覺得心髒抽痛，他左手在被子下摸索，最後找到王子的手，牢牢将他的手扣在手心裏。

“……然後小神仙就告訴了我關于那顆糖果的秘密。”

“他直接告訴你了嗎？”陳封皺起眉頭，“有沒有為難你，或向你索取什麽東西？”

王子臉上的笑容淡了一下，但又很快恢複：“沒有，他沒有為難我。”

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爆裂般的聲響。

這聲音太大，震得王子都是一哆嗦。

陳封和王子走下床，打開窗戶往外看。

只見遠處山巅電閃雷鳴，一只龐大的怪物幾乎要将山踩塌。

雖然那地方離城區很遠，但是怪物過于龐大，輕易就能帶給魔物們遮天蔽日般的恐懼感。

魔物們被吓得四處逃竄，不住地喊着光明神大人。

——是其他漫畫世界中的怪物又落到了湖溟界。

“我去去就回來。”陳封說，“你先換好衣服，待會兒咱們去吃飯。”

王子說：“好。”

王子看着陳封離去的背影，手背在身後，指甲在手腕上留下很深的印子。

他醒來之後和陳封說了那麽多話，卻刻意避開了陳封留下來的隐患。

湖溟界尚且如此，那人類世界……又成了什麽樣了。

王子深吸一口氣走到卧室門前，他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拿開抽屜中的紅寶石，打開了卧室通往人界的門。

他并沒有徹底推開大門，只是輕輕地把門開了一個縫兒，湊上去看。

一聲尖銳的慘叫忽然傳來，幾乎要劃破人的耳膜。

王子定眼一看，只見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吓得癱在地上，他滿臉淚痕，不住地喊着媽媽。

而他不遠處，正有一個兩米多高爬行的怪物，張着一個血淋淋的嘴。一步一步地朝着那男孩爬過去。

而那怪物的嘴裏，還嚼着半根女人的胳膊！

“啊——不！不要過來——媽媽——”

王子慌慌張張地推開門，他伸手施了一個法術，将那怪物擊飛了出去。

他再轉頭，準備去扶那地上的小孩時，卻只見一只紅色的藤蔓忽然從地底伸出，那藤蔓碩大無比，頂端長着一朵猩紅的花。

王子轉頭的那一刻，正好見到那朵花，張着一個布滿黑刺的大嘴，一口将孩子吞下，然後又迅速鑽回了地底。

那男孩兒充滿恐懼與絕望的慘叫聲也被吞入腹中，消失不見。

面前空空蕩蕩，只剩下硝煙，灰燼和鮮血。

王子只覺得渾身刺痛，剛剛那朵食人花黑色的大嘴似乎是咬在了他的身上。

幾乎要将他咬得鮮血淋漓，身上的每一塊皮肉都在抽搐着疼。

王子回到卧室，緊緊關上門，他癱坐在地上，渾身都止不住地發抖。

他分明沒有看清那位被吃掉的男孩的模樣。

可他腦海中卻閃現出一雙漆黑透亮的眼睛。

那雙眼睛盯着他。

問他說。

“我做錯了什麽？你為什麽要殺我？”

“回來得有點兒晚。”陳封伸手拍了一下衣服的灰塵，擡起頭，“那只怪物太大了，雖然沒有魔物受傷，但是居住在山上的動物都傷……”

陳封聲音一頓，他擡頭看向蹲在卧室門旁，把頭埋在膝蓋裏的小王子，聲音柔軟了下來：“阿夜，怎麽了？”

小王子的身體很輕地哆嗦了一下，但是他擡起頭，說：“……沒什麽，我們去吃飯吧。”

陳封目光落到他腳邊那塊紅色的石頭上，心中已經大致明白了幾分。

但他并沒有說什麽，只是像什麽也沒有看見一樣伸手把王子從地上拉起來，說：“先換衣服。”

“你在外面等我。”王子把陳封推了出去。

陳封站在門外。

王子走到衣架前拿了一套衣服，然後一顆一顆，解開自己睡衣的扣子。

他膚色雪白。

在光明神的治療下，他身上已無半點淤青，且精神飽滿，靈力充沛。

可是他此刻額頭冒出了細細的汗，嘴唇的顏色也淡了一些，像是體力不支。

而他潔白的背部，也在此刻緩緩生出細小的傷痕來。

——好像光明神的治療，對他失了效。

白月似雪。

城堡的窗戶是開着的，能看見天上月遠處山，能聽見蟲鳴鳥叫，能送來淺淺的涼風。

陳封緩緩睜開眼睛。

風刮過耳畔，也将他身旁那人壓抑的哭聲掠走了一些。

“阿夜。”

陳封輕輕喚了一聲。

哭聲戛然而止，似乎連呼吸聲都一并斂了去。

陳封開啓了屋裏的燈，關上了屋裏的窗，然後把身旁那個人的身子輕輕掰了過來。

王子一張臉龐上淚痕交錯，雙眼紅腫，因為屏住了呼吸，而顯得整張臉都一片通紅。

陳封把王子抱到懷裏，輕聲道。

“阿夜，你不要背對着我哭。”

壓抑的哭泣聲響了起來，小王子死死地抱着陳封，把整張臉都埋在陳封懷裏，毫無顧忌地哭了出來。

陳封一邊輕輕地撫摸着他的頭，一邊問：“你今天打開通道，看過人類世界了嗎？”

“……嗯。”

“你看到了什麽？”

“我……我看到了，有兩個人死在我面前，有一個還是個孩子，他被吃了……在……在我面前。”

“那你想讓我恢複這一切嗎？”陳封問。

王子的哭聲忽然頓住了，他閉上嘴，似乎上下牙齒磕碰在了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響。

“不要。”王子死死地抱着陳封，渾身都在發抖，“我不要，我不想……我不想離開你。”

陳封閉上眼睛，聲音啞了下來。

“睡吧。”

他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什麽，卻又什麽都沒說出來。

他只是輕輕地拍着小王子的背。

像是在哄人睡覺。

小王子睡着之後，他的雙臂又一寸一寸收緊，把人牢牢地鎖在懷裏。

他那麽用力。

像是貪婪的惡龍緊緊地抓住它最後一顆珠寶。

像是一無所有的人死死地握住手中的沙礫。

此後幾天。

王子就像是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一樣。

他和陳封嬉戲，玩耍，親吻，游歷整個湖溟界。

他時不時打開通往人類世界的門，看着一個又一個人在他面前死去。

像是自虐一樣。

他在晚上哭泣。

偷偷地哭泣，咬着牙，咬着自己的手臂。

陳封陪他玩耍，陪他看着那些人類在自己面前死去，在他哭泣的時候抱着他，什麽話也不說，只是輕輕地拍他的背。

一個月之後。

王子紅腫着一雙眼，看着陳封，聲音啞得要命：“……陳封。”

“嗯。”

“……恢複……恢複人類世界吧……”王子低下頭，眼淚從臉頰滑落，滴入脖頸。

陳封伸出手，擦掉他的眼淚，輕聲說：“好。”

他神色很平靜，語調毫無起伏。

像是早就做好了準備。

像是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切會發生。

王子閉上眼睛，身子不住地抖：“陳封，我喜歡你，我不想離開你，我……我不想離開你……可……可是……”

“我知道。”陳封說。

陳封問：“你想什麽時候恢複世界，現在嗎？”

王子身子一顫，慌慌張張地搖了搖頭，他一把撲到陳封身上抱住他，說：“不要……不要現在。”

“那三天後吧。”陳封說，“三天後就恢複世界，好不好。”

王子閉上眼睛，他安靜了好大一會兒，才點了點頭。

“陳封……”大顆的眼淚從王子的眼角滑落，他湊上去，一下接着一下地親吻着沉默的嘴唇，眼淚落在了兩人的唇上，又苦，又澀。

他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一遍一遍，一遍一遍地喊着陳封的名字。

陳封捧着他的臉頰，回吻上去。

他輕聲說：“我也愛你。”

三天的時間一晃而過。

陳封和王子沒有浪費一分一秒，他們去了所有想去的地方，見了所有想見的風景。

陳封讓城堡變成冬天，他們在城堡裏溜冰滑雪。

陳封讓河流變成夏天，他們在河流裏玩耍嬉戲。

他們踩碎秋天的黃樹葉，他們躺在春天的花叢裏。

他們馬不停蹄地趕向一個又一個地點完成一項又一項游戲，像是要趕着完成自己的遺願清單。

三天後的早晨。

王子在地窖把湖溟界的畫稿遞給了陳封。

陳封把那個畫稿放在了第25個格子裏，然後蓋上了箱子。

箱子被蓋上之後，有無數金光從箱子的縫隙中溢出，那支陳封所做的，能夠将一切畫上的東西變為實物的筆也從乾坤袋裏飄了出來，落在了箱子上。

像是催促的陳封簽字。

只要簽完字，便是塵埃落定，萬事皆休。

“陳封，你在……你在人類世界，要好好的活。”王子說。

陳封點了點頭：“好。”

過了一會兒，他又擡頭看向王子，問：“怎樣才能叫好好的活？”

“認真吃飯，按時起床，按時睡覺，多與人說話，多與人溝通，多與人建立關系，不能總是充當一個看客，不能對人太冷漠。”

王子停頓了一下，他擡頭看着陳封，眼圈泛上了紅：“不能像原來一樣，忽然從游輪上跳下去，要活很久很久，不能放棄生命。”

陳封笑了一下，問：“不開心也要勉強地活下去嗎？”

“嗯。”王子點了點頭，“你要答應我，不開心也要勉強自己活下去。”

“好吧。”陳封點了點頭，“那你會怎麽活。”

王子認真想了一下，說：“我也會好好的活，認真吃飯，認真睡覺，還會教我的妹妹學習法術，我能活很久很久，也會想念你很久很久，我以後可能會覺得孤單，可能會覺得痛苦，我會來這個地窖，回憶有關你的一切，然後勉強自己活下去。”

“可我不想讓你勉強地活。”陳封垂下頭，聲音很輕，“你應該永遠無憂無慮。”

陳封轉頭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那些曾經送給小王子東西和木牌。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那張畫着神跡花的A4紙以及紙旁邊的木牌上。

“我許的願望是——希望明年，還能收到陳封送的神跡花。”

陳封轉頭看着小王子，忽然笑了：“阿夜，明年神跡花開的時候，我會回來。”

王子睜大了眼睛：“真的嗎？”

陳封手指輕輕地碰上王子的臉頰，輕聲說：“我以我神明的力量起誓，明年神跡花開，我将同你相遇。”

陳封指尖忽然出現出瑩白的光彩，地窖明明無風，他衣袖外袍卻獵獵作響，直至他渾身都裹上一層金色。

可即便如此，陳封也不知自己說的這話到底能否成真。

于是，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

“但在我出現之前，所有人都會遺忘我。”

王子瞳孔緊縮：“不——”

“在我下次出現之前，所有人将會遺忘我，包括你。”陳封說，“你将沒有憂愁，你将永遠快樂，沒有任何人可以傷害你，沒有任何人可以令你哭泣，你将永遠明媚開朗，無憂無慮。”

王子臉上一陣慘白。

陳封之間的金光覆在了王子的身上。

似乎神明的起誓已然生效。

王子緩緩閉上了眼睛。

陳封拿起那支筆 在箱子上簽了簽名。

金光将他吞噬。

最後一刻，他轉頭看着小王子，輕聲笑道。

“阿夜，再見。”

等金光完全散去之時。

王子面前什麽也沒有了。

沒有那個男人，沒有那個箱子。

沒有乾坤袋。

沒有筆。

地窖中的所有東西都消失無蹤了。

發光魚沒有了，玫瑰花沒有了。

畫着神跡花的紙也沒有了，桌子上的木牌也沒有了。

這世界上抹去了那個人所有的東西。

連同這裏的人對他的記憶。

可陳封怎麽也沒有想到。

此後若幹年裏，年年神祭日，都會有一個黑發紅眸的王子跑到最高的山上，等待神跡花開。

可神跡花不再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