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阿夜。”屋外的男人依舊用着一種很溫柔的語氣喊着王子的名字, “你進去了很長時間,出什麽事了嗎?”

王子這才發現自己确實已經在屋裏躲着哭了太長時間,他哭了太久, 以至于大腦都有些缺氧, 昏昏沉沉的,好像要喘不過氣來一樣,他扶着旁邊的桌子從地上站起來,卻險些連桌子也推倒了。

他踉踉跄跄地站直身子,擡起頭,卻從不遠處的鏡子裏看到了自己紅腫的雙眼和臉上一塌糊塗的淚痕。

實在是太狼狽了。

他不能用這樣一張臉去見陳封。

王子閉上眼睛,在自己臉上施了治愈術。

他治愈術很差,但也無所謂了, 不管出什麽差錯都無所謂,只要別再頂着這樣一張像是被抛棄的臉去見陳封就好了。

臉上的熒光散去時,王子看見自己的臉龐恢複了原貌, 幹幹淨淨沒有一絲淚痕, 連眼眶都沒有半分紅腫的模樣。

他這次的治愈術施得很好。

沒出差錯,也沒有什麽副作用。

屋外的男人又在敲門, 因為一直沒有得到回應,他敲門的聲音已經逐漸變大:“阿夜, 你再不開門我就直接進去了。”

王子又看了一眼鏡子裏自己的臉, 然後轉過身子,打開了門。

“我沒找到。”王子說。

陳封沒有說話。

王子低下頭, 說:“過了太長時間了, 我也不記得把那些畫稿放在哪裏了。”

陳封依舊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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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他低頭盯着地毯上藍色的絨毛,感覺陳封落在他頭頂的視線燙得像是火, 将他從頭燒到底,燒幹淨了他的所有的僞裝與謊言,他被赤.裸地放在陳封面前,狼狽,難堪又恥辱。

他幾乎要承受不了這樣的痛苦,他張開嘴,正準備再說些什麽,陳封就打斷了他。

——陳封伸出手抱住了他。

陳封的雙臂不斷地縮緊,力氣大得像是要把他鑲在懷裏。

陳封把下颌抵在王子肩上,是很深的力度,下颌的骨頭幾乎硌得人有些疼。

王子忽然感覺到自己的脖頸被灑落了一些溫熱的水滴,那水滴觸碰到他的皮膚,順着他的脖頸滑了下來。

然後他聽見了陳封幹澀的聲音。

“阿夜,我也很舍不得你。”

只一瞬間,所有的謊言,僞裝,故作冷靜徹底土崩瓦解,痛苦如同山呼海嘯般湧上來,哭聲也不可抑制地從牙關裏瀉出。

王子緊緊地抱住陳封,崩潰地哭了起來。

王子哭得整張臉都是漲紅的,胸口不斷地起伏,呼吸聲變得十分急促,他張口質問陳封,聲音破碎零落:“……你……你為什麽……為什…為什麽不要我了。”

陳封看見小王子的哭聲,只覺得心髒像是被細針密密麻麻地紮了一遍,鮮血湧上來,堵住他的血管,堵住他的鼻腔,讓他無法呼吸。

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沖上去親吻小王子的眼淚,一遍一遍地告訴他:我們不分開了,我不會和你分開。

幸而,他控制住了自己。

他閉上眼,吸氣,呼吸。

他平穩了自己的情緒,撿起了自己的理智。

不可以。

小王子現在難過,哭泣,都是正常的,因為他喜歡自己。

但也僅僅只是喜歡而已。

再過一段時間。

小王子就不會難過了。

于是陳封輕輕地擦幹了小王子的眼淚,開口說:“阿夜,我沒有不要你。”

王子哭聲一抽一抽地,緩緩止了下來,他擡起頭呆呆地看着陳封,眼睛裏浸滿淚水,如同浸到水裏的紅寶石。

陳封說:“我沒有不要你,我們只是到了該分開的時候。剛剛我在外面,從窗外看見天上又多了一個洞,洞裏鑽出黑色的觸角,魔物們都非常害怕,我将那個觸角解決,将那個洞補上之後,他們也依舊十分後怕……你也不願意湖溟界變成這個樣子對不對?”

王子嘴唇顫了顫,淚水靜靜地從眼眶裏滑落。

陳封又用指腹擦掉他眼角滑下來的淚,說:“阿夜,都會過去的,你現在雖然很難過,但總有一天,你就不覺得難過了,說不定以後你連我長什麽樣子都不記得了,到時候你會喜歡上另一個人,另一個屬于湖溟界的人,你們會十分相配,白頭偕老……”

“不、不……”王子伸手拽住陳封的衣袖,慌慌張張地說,“我只喜歡你,只喜歡你一個人,不會……不會喜歡上別人……”

陳封垂下眉眼,輕聲笑了笑,他伸手抓住王子的手,說:“你會的,終有一天你會真正愛上一個人,那個人樂觀積極善良,擁有一切美好的品質,你和他在一起每天都會開心,愛他愛到不能自己,能在人群中一眼看見他,一生一世,非他不可。”

王子咬了咬牙:“你也會遇到這樣一個人嗎?你和我分開之後也會遇到這樣一個人嗎?”

陳封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我不會了,我遇上了你,就不會再愛上別人。”

“那你憑什麽——憑什麽覺得我會——”

王子幾乎是歇斯底裏地喊了起來:“你憑什麽覺得我離開你也能活得很好,憑什麽覺得我就不是非你不可!”

似乎是忽然想到了什麽,王子擡起頭,一雙赤紅的眼睛盯着陳封看:“你怪我對不對,你怪我當時沒在你和昂禮之間一眼認出你,所以你生氣,所以你不要我了對不對?”

陳封皺了皺眉:“這兩件事之間沒有關系,昂禮那件事已經過去了。”

“你就是在怪我,你就是在生我的氣,可是你也知道,那是因為巧克力裏有——”王子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後退了一步,一只手支撐在桌面上,看着陳封,聲音有些顫,“不對,你真的從水晶石裏看到了昂禮的記憶嗎,你真的從他記憶裏看到了他模仿你的樣子,看到了……他在巧克力裏放入致幻劑嗎?”

陳封沉默了半響,說:“我看到了。”

他說謊。

王子忽然感覺自己的心沉了下去。

他忽然伸出手,一把奪過了陳封口袋裏的乾坤袋,然後打開袋子走了進去。

袋口又出現一些光亮,那是陳封也打開了袋子準備進來。

“滾!別進來!”

袋口的光亮僵持了一會兒,又緩緩合住了。

王子四處尋找也沒能找到那個灰黑色的晶石,等他站起來一遍一遍地翻着書架上的書,想着那個晶石是不是藏在書架裏某個角落的時候,他忽然發現書架上的書似乎少了一些。

王子找出那個小神仙給的箱子,打開。

箱子裏有25格。

其中有23格已經放上了漫畫,還有一格放着昂禮的水晶石。

陳封剛剛在外面都已經準備好了。

只要拿到了湖溟界的畫稿,他就會合上箱子,和自己分別。

王子手顫抖着拿過了水晶石。

水晶石的手心裏發出淡淡的光,屬于昂禮的記憶,在他眼前閃現。

昂禮的記憶消散之後,王子死死地捏着水晶石,眼淚從眼角滑了下來。

不可能……不可能……

……為什麽這裏沒有關于那個藍色巧克力的記憶。

陳封說的致幻劑真的是騙他的嗎?

王子咬着牙,他放下水晶石,又重新拿起,第二遍查看昂禮的記憶。

他看到了昂禮對陳封說:“陳封,你一眼就能認出假扮成我的夜即明,但我們相處了這麽多天,你的小王子卻一點兒都沒發現不對勁。甚至,你站在他面前,他都認不出你。”

他看到了昂禮對陳封說:“陳封,他根本不愛你。”

他看見了陳封對昂禮扣動了扳機。

可在昂禮的重要記憶裏,沒有那個藍色包裝巧克力的任何痕跡。

不可能……不可能一定還有辦法證明那個巧克力絕對有問題,不可能。

……他是愛陳封的。

他要讓陳封相信……他要……他要證明自己。

王子像着了魔,從乾坤袋裏跑了出去。

為了不讓陳封關上盒子,他把乾坤袋也一并帶走,塞進自己的口袋,然後張開雙翼朝外飛了過去。

“阿夜!”陳封跟上他。

王子使用瞬間移動,來到森林裏童話世界的通道。

陳封也使出光明神的能力移動到了他的身邊。

王子打開筆重新劃開童話世界的通道,然後一腳踏了進去。

他拿起那支筆,在另一個世界裏關閉了與湖溟界的通道,阻止了陳封再跟上他。

王子記得,在那個山坡上,在那個沒有屋頂的房間裏,還扔着幾個藍色的巧克力。

他要找到那些巧克力。

他要看看裏面到底有沒有致幻劑。

但是那個地方實在是太遠了。

噴火龍飛得那麽快,也足足飛了好幾天。

王子使用了幾次瞬間移動之後就徹底沒辦法再使用靈力,他待在地上休息了一會兒,展開翅膀飛了起來。

他好累好渴,也好困,他嘴巴幹得起皮,舔一下嘴唇,舌頭都要粘在嘴唇上,風沙刮在嘴巴裏,很澀。

他奄奄一息地落在地上。

有一只龐大的鷹發現了他,用尖利的喙啄他的皮肉,他費了好大勁才把那只鷹趕走。

他的衣服破了,流了血。

很疼。

他沒辦法使用法術治愈傷口,也沒有辦法使用法術更換衣服。

他重新張開翅膀朝着天空飛了過去。

他太累了,也太長時間沒有睡過覺,他眼前一陣發暈,翅膀也失了平衡,猛地就撞上了一座山。

頭破血流。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黑夜,他在山邊的小溪裏喝了一些水,從乾坤袋裏拿了一些吃食,又重新上路。

王子找到那個山坡的時候已經過了十幾天,他飛了太長時間,翅膀與脊背的連接處已經滲出了血。

險些收不回身體裏。

他爬到那個屋子裏,撿起地上掉落的藍色巧克力,他雙手死死握着巧克力,眼淚流在臉龐上,怎麽也止不住。

他站起身子。

旁邊是那個熟悉的床,熟悉的枕頭和熟悉的被褥。

他和陳封曾經躺在上面。

當時他很疼,一直在哭,但其實心裏開心而又覺得幸福。

他喜歡陳封親吻他,喜歡陳封觸碰他,喜歡陳封湊到他的耳畔一聲一聲說着愛他。

但是第二天,陳封就不要他了。

王子從乾坤袋裏拿出一把劍。

他咬着牙,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把那張床劈了個稀巴爛。

陳封在樹林那個通道外面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小王子回來。

他雖然在湖溟界裏是光明神,可他卻沒有辦法打開通往童話世界的通道。

他嘗試着重新造了一支筆,那支筆也可以将畫上的東西變成現實的可卻怎麽也無法再重新擁有打開其他世界通道的能力。

陳封站在王子的寝殿,他看着這裏藍色的地毯,看着床上金色的紗幔,看着一點一點流逝的沙漏,想象着王子曾穿梭在這裏的身影。

他腦海中又不由自主地出現當時王子離開的模樣。

陳封扶着桌面站直身子,手卻不一不小心碰到了桌面上一個刻着翅膀的銅像。

“咯嘣。”

一個聲音忽然響了起來。

陳封循着聲音望去,忽然發現床邊地毯下出現了一個凸起。

陳封走過去,把地毯掀開。

地毯下有一個凸起的木地板,那木板與其他的地面相比高了一些,存在着一個很深的縫隙,掀開那個地板,下面是蜿蜒的樓梯。

陳封愣了一下。

整座城堡都是他畫出來的。

他竟然不知道這裏存在着一個地窖。

陳封順着那個樓梯爬了下去。

這是一個沒有任何燭火的屋子,可屋子的角落卻有着一個水池,水池裏游動的幾只小小的,發着光的魚。

映着發光魚微弱的光,陳封看見池塘邊立着一個木牌子。木牌子上,是兩段稚嫩的筆記。

“——我最好的朋友送我的會發光的魚。”

“陳封太蠢啦,他不知道把魚弄成發光的,很容易被吃掉或抓走嗎,果然那條河裏的發光魚越來越少,馬上就要滅絕了。但我就很聰明,我把那僅剩的幾條魚捉住,養在這裏,用靈力供養它們,它們就能活得很久很久。”

陳封指尖一遍一遍得摸過那個小牌子上的字,唇邊不由自主地蕩起笑意。

他轉過身子,忽然發現這屋子裏還有其他很多別的東西,但是都藏在黑暗裏。

他一揮衣袖,屋子裏面便充滿了光。

屋子裏放了好多物件。

每一個物件上面都有木牌。

“——我最好的朋友送我的石頭。”

“——我最好的朋友送我的會變顏色的小草。”

……

小王子說找不到的畫稿也在裏面,畫稿放在一個玻璃箱裏,旁邊沒有木牌,而是被人憤怒的拿劍直接在玻璃箱上刻了一行字。

“——我仇人的畫稿。”

畫稿旁邊隔了好遠的距離,放着一個白紙。

紙上畫了一朵歪歪扭扭的花。

紙旁邊又重新豎了一個漂亮的木牌。

“——我仇人(劃掉)陳封送我的神跡花。”

這行字下面,還歪歪扭扭地寫了一行更小的字。

“我許的願望是——希望明年,還能收到陳封送的神跡花。”

陳封看着那行字愣了一下。

他記得自己給王子送神跡花的時候,王子正是最讨厭他最恨他的時候,那時候的王子心裏想的,都是該如何報複他。

而那個時候的王子收到神跡花,心裏許的願望卻是……明年還想收到他的花嗎?

這個白紙牌子旁邊有一個瓷白花瓶,上面只插了一支紅色玫瑰。

花瓶旁邊照例豎着一塊木板,上面寫道。

“——我喜歡的人送我的玫瑰花。”

“陳封,你送的東西都好!費!靈!力!啊!我一半的靈力都用來滋養這些花花草草發光魚了!”

陳封忽然發現,整個屋子所有的東西,不管标注是朋友是仇人還是喜歡的人。

都只有他陳封一個人。

“陳封。”

就在這時,王子的聲音忽然響起。

“找到你了。”

王子一臉塵土,步履踉跄,一步一步朝着陳封走了過來。

他身上滿是泥土和鮮血,眼睛有些腫,像是大哭了一場。

但臉上卻是笑着的。

他伸出手把一顆藍色的糖果遞給陳封,說。

“陳封,我問過小神仙了。”

“小神仙說這個巧克力,是巫女給昂禮第24道魔藥的時候一起給他的。”

“這裏面有巫術,會讓吃了它的人,無條件地相信昂禮。”

“我即便是中了巫術,也在後來認出你了。”

“陳封,你現在還能心安理得故作高尚地抛下我了嗎?”

王子的衣服破了幾道口子,露出他皮膚上駭人的淤青。

他額頭似乎有血落了下來,粘上他臉旁的泥土,在臉上蜿蜒留下一道沾灰的血痕。

但他只是咧着嘴,朝陳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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