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關朔從來不懂什麽風花雪月,他約吳雙在他們家附近的一個吃涮羊肉的館子裏見面,桌上就他一個人,吳雙到的時候,銅鍋裏的水已經煮沸了。
“來啦,吃了麽?”
“這話問的。”吳雙把書包放在一旁,拉了椅子坐下,他覺得自己好像跟這個環境有點格格不入,下意識的看了看自己身上,今兒不是上課的日子也沒穿校服,但是他莫名有點心虛,“你不就是叫我吃飯麽?”
關朔點了點頭,一把羊肉涮了進去,不一會兒就漂浮在水面上,他沾了口麻醬,覺得味道不夠,又跟服務員要了點韭菜花,騰出嘴開跟吳雙說話。
“怎麽樣?”
他說話很簡單,語氣像他這個人一樣有些沉默,大概意思是問吳雙這段時間過的怎樣,吳雙能如何回答呢?高中生活本來就沒有什麽豐富的內容,他們穿着面口袋一樣的校服潦草的混日子,當然有志願的同學會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吳雙嫌棄他們是僵屍,然而他自己也是僵屍,沒什麽不同,更加渾渾噩噩。
“就那樣呗,不是,咱們是一年沒見還是十年沒見,為什麽問這麽老氣橫秋的問題?”吳雙抓了抓頭發,“你約在麥當勞裏我都不說你什麽,這地方我爸都不見得來,裝什麽老炮兒。”
關朔笑了,說:“我也不知道,就是餓了,趕巧了就進來了這邊兒,你不喜歡麽?”
“那樣兒吧。”
吳雙說話的時候一直低着頭,他不太敢直視關朔,兩個人之間也時不時的沒了對話,只剩下火鍋裏沸騰的冒泡兒聲。
“我覺得這樣夠別扭的,咱們實話實說了吧。”吳雙忽然說,“冤有頭債有主,當初那事兒跟明明沒關系,是我惹的,你要算就算我頭上,要殺要剮随便你,我保準兒眉都不皺一下。”他說的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關朔卻拿着筷子在桌子上戳了一下,挑了挑鍋裏的東西,一口沒吃,筷子又架在了碗上。
“你這是哪兒學來的戲文?”關朔說,“我可沒工夫跟你瞎計較。”
“那你叫我幹嗎?”
“怎麽,這麽長時間不見,叫出來吃個飯不可以麽?”關朔說,“還是你嫌棄哥們兒底子不幹淨,要劃清界限?”
吳雙低頭,他與關朔之間隔着缭繞的白色煙霧,過了一會兒,他才小聲說:“對不起。”
至于還關朔的哪句對不起,吳雙也不想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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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與關朔的相識,是在那次臺球廳之後的故事了。那個周末,吳雙發小兒要去跟人茬架,就叫了吳雙助陣。老輩子的時候茬架是很有講究的,帶什麽人拿不拿家夥,打完了之後怎麽算賬,一板一眼的,不守規矩的人以後沒法兒在道兒上混。這點江湖傳統傳到他們這腦殘的一代時已經沒剩下多少了,但是打群架就是靠人海戰術,他們從父輩那裏沒學到的東西在後來九十年代的香港電影裏學的那叫一個透徹。
所以關朔總那這事兒茬吳雙,說他那會兒正蹲在河邊兒抽煙呢,就看見一群生瓜蛋子跟小學生放學一樣烏央烏央的就過來了,他沒太在意,等打完架之後他才從人堆兒裏拎出來吳雙——這小孩兒他見過,蓬頭垢面滿臉是血的早就沒了當時那個生氣勃勃的勁兒。關朔第一個反應是笑了笑,然後把吳雙拖出來,吳雙以為關朔要弄他,死命掙紮,關朔卻一把掏了吳雙的褲裆,問道,毛長齊了麽學人打架?
這叫吳雙顏面掃地,撲着關朔就打,當然最後以關朔把他按在地上而告終。
大概就是這麽一個不打不相識的開端,後來再回憶起這事兒,吳雙總是朝着關朔叫嚣,你又比我大多少了還成天說我?關朔就會笑着回答,大一天也是大,大一分鐘你也得乖乖管我叫哥。然後他就會咬一下煙嘴兒,再噴吳雙一臉。
他待吳雙确實像弟弟一樣,總是帶在身邊兒,他教吳雙學會了抽煙,但是他不叫吳雙自己買煙,總是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來一個煙盒,再慢慢悠悠的分給吳雙一根。就連吳雙去割包皮都是他陪着去的,也總愛拿這個事兒逗吳雙。
關朔開玩笑地說,姑娘們的疼痛青春可能是打胎,咱們這是什麽,陪你去割包皮麽?吳雙又氣有覺得怪不好意思的,可關朔樂此不疲。割了包皮的少年要随時保持鎮定管好自己受到創傷的小兄弟,有天吳雙在關朔他們家打游戲呢,大夏天的特別熱,關朔看了吳雙一會兒,忽然不知道來了什麽興致,就摸了吳雙一把。
吳雙天天跟外面摸爬滾打也是一副油光水滑的模樣,又是青春年少滿臉分泌膠原蛋白的年紀,掌心中微熱的觸感帶着一丁點濕汗的黏膩,關朔忽然從背後抱着吳雙偷襲。關朔說,你這樣兒下面要是起來了得怎麽感覺啊?吳雙大叫疼疼疼,關朔就更來勁了。這個年紀本來就容易沖動,關朔又是誠心弄他,吳雙沒法兒只能繳械。下面的傷口沒好,又疼又脹,吳雙蜷縮着跟床上躺了好一會兒那個勁兒才下去,關朔還特意給他買了根兒冰棍賠禮道歉。
只是吳雙年紀小,并未察覺關朔的動作有什麽別的意思,而關朔本人,對此則是毫不在意的,一直到他替吳雙打架出頭,鬧到最後把自己也給送進了少管所裏。
他跟吳雙太親了,難免就有人挑事兒,往外面散他的謠言,說他跟吳雙搞玻璃,這事兒本來關朔不知道,是吳雙先知道的,他把散播這事兒的人的嘴扯了個豁口,然後大家就都炸了貓了,按規矩來,這事兒得打一架。
最終還是齊明明把這事兒捅到了關朔那,對方人太多,齊明明覺得吳雙抗不下來。
關朔聽了之後炸了,他覺得那幫人侮辱了吳雙,也侮辱了他們的友誼,但是他都沒想過什麽那天他會帶着刀去。天大的事兒他都是赤手空拳的,那回真的是腦子一熱,他的雙兒叫人欺負了,他不能坐視不理,他得給雙兒報仇。
鮮血能蒙蔽一個人的眼睛,他看見幾個人圍着吳雙打,就真的什麽都不管不顧了,到最後一片血肉狼藉,以警察的出現為告終。索性是他命大,沒砍死人,但是其中傷的挺嚴重的那個家裏有點背景,關朔先是在看守所呆了幾天,因未成年,随後就轉進了少管所裏改造。
吳雙知道的時候整個人都是懵的,他們成天喊打喊殺的,可是從來沒想過現實的後果和制裁離他們這麽近,要不是那會兒齊明明眼尖拉着他就跑了,想必這事兒也有他一份兒。他第一次覺得特別害怕,想要退縮。上了高中之後,吳雙只停留在小打小鬧的階段,收斂了許多,他只有偶爾的時候會想起來關朔,一切仿佛都是那麽的遙遠。
他不知道關朔會不會恨他。
關朔原先就不是特別愛說話,現下更是有一句沒一句的,吳雙跟他晃蕩到天黑,電話就響了,隋飏冷冷地問他你還拿不拿你東西了,吳雙吱吱嗚嗚的說一會兒過去拿,他是真的沒心情跟隋飏墨跡,直接就把電話挂了。
“誰呀?”關朔問。
“同學。”吳雙簡單回答。
“是上次長的挺帥的那個麽?”關朔繼續問。
吳雙點點頭。
“哦。”關朔想了想,沒接着說。
“你……你……”吳雙猶豫地說,“你有想過以後做什麽嘛?”
“你就甭擔心我了,管好你自己得了。”關朔站定,手抄進褲子口袋裏摸了摸,掏出了一個揉皺了的煙盒,裏面只剩下兩根煙了,他都拿了出來,遞給了吳雙一根,“以後別瞎混了,學點好。”
吳雙接過了煙,手指捋了一下,然後反過來敲了敲,把裏面的煙絲搖勻,輕輕的咬在了口中,關朔是先給他點上的,一點星光冒起,在這個昏暗的夜晚裏。
“啧。”關朔怎麽着也打不着火了,他甩了甩還是沒用,便無可奈何的把打火機扔到了一邊兒的垃圾桶裏,然後叫了一聲吳雙的名字。吳雙靠在牆邊,稍微往前探了探,關朔一低頭,自己的煙就跟吳雙對到了一起,總算是點着了。
關朔深深的吸了一口,見吳雙眨着大眼睛看他,他就壞壞的一笑,像是當初一樣,呼出去的煙全噴在了吳雙臉上,吳雙揮了揮手,把煙霧都撥開。關朔凝視了他一會兒,笑道:“真好。”
“好什麽?”
“好像回到了過去一樣。”他望着吳雙的眼神很深沉,總是一副有話要講的樣子,“雙兒,你會看不起我麽?”
吳雙搖頭:“不會。”
關朔伸出手擡在半空中,然後握成了拳頭,吳雙怔了怔,也慢慢擡起了握緊拳頭的手,輕輕地跟關朔撞了一下。
有些東西吳雙不知道它的存在,而關朔分不清它的存在。
吳雙回去隋飏家的時候差不多是吃完飯的時間。但是隋飏沒做飯,吳雙一進去就感覺到一股冷氣,他皺了皺鼻子,說:“你為什麽開着窗戶?多冷啊。”
“我忘了。”隋飏敷衍地說,“東西我幫你收拾好了,你回家吧。”
吳雙見隋飏好像有點不太開心,還來不及問為什麽怎麽了,隋飏就把他的作業全丢給了他,然後客客氣氣的轟他出門。他都晃蕩到隋飏家樓下了,都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了。
他隐約覺得好像是自己什麽事兒沒做好招惹了隋飏,但是丫脾氣也真夠大的,只是他不想理那個兔子,後來抄作業就找齊明明搭夥去了。
齊明明問:“關朔找你了麽?”
“怎麽了?”吳雙回答,“你關心這個幹嗎?”
“我就是問問。”齊明明悶頭寫作業,“怕他找你麻煩。”
“他不會的。”
“哦。”齊明明說,“也是,你倆當初那麽好,那次雖然是我拖着你走的,但是他要是不樂意也能把你招出來。他既然能一個人把事兒抗了……應該也沒什麽吧?”
“誰知道呢。”吳雙也悶頭寫,然後叫了一聲,“哎呦你這題怎麽寫的啊,抄都抄不對!這少了個負號你都不知道啊?”
“有的抄就不錯了哪兒那麽多事兒?我看看——哎!你怎麽知道是對是錯啊就你那水平,裝什麽裝!”
“不是,這道題我見過,隋飏他……”吳雙說到這裏就住口了。
齊明明擡了一下下巴:“從今往後和好學生為伍了?”
“滾你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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