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劍光只指到半處便是戛然而止。
因為一道輕柔又強橫的仙力鎖住了秋水劍,本就是軟劍的秋水劍軟趴趴地耷拉了下來,又從窦炤的手中脫離出去,插|進了一邊的窗縫裏。
窦炤顧不上秋水劍了,趕緊用衣服将自己先包住,然後開始想,這人是誰?
能令她感到熟悉的男子并不多,大師兄是一個,二師兄方通是一個,師父勉強也算一個,但顯然這男子并不是大師兄,更不是二師兄或者師父。
低着頭系衣服的帶子,窦炤保持冷靜,她沒發覺自己被鉗制住或者束縛住,這人應當不會傷害自己。
空氣裏安安靜靜的,棗子的甜香混着一股清清淡淡的味道飄過來,讓窦炤的心提得越來越快。
她曾經追着賀荊仙君上天入地不知多少年月,怎麽會忘記了他的氣息?
就算刻意将那些記憶深埋在深淵之下,但一旦面對,那些記憶就又會生根發芽一般猛地從深淵裏掙紮着跳出來,就好像現在。
是賀荊仙君。
窦炤心中肯定,卻又不敢相信這件事,他來做什麽?他難不成知道自己就是三重天凡仙窦炤的轉世?他是來殺她的嗎?
有一瞬間的慌亂 ,窦炤的臉色也有些白,別說現在了,就是從前,她也不是賀荊仙君的對手。
幼時也曾纏着師兄給她改個名字,有一段時間還自暴自棄叫自己小花小草,可師兄就是執着地叫她炤炤,還說炤炤多好聽,像太陽一樣燦爛火熱。
現在好了,同名同姓,被人揪住就很容易了。
若是她的蒼龍血脈全部覺醒回歸,或許是可以打得過賀荊仙君的,可現在……
窦炤的手還是不争氣地抖了一下,瞬間一個扣子系錯了,她低着頭又去解了系,可又錯了,那根帶子就好像故意在和她作對一樣,怎麽都系不好。
她以為過去了很久的時間,但其實只是短短一瞬,身後的賀荊仙君并沒有開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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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後的傷,當時很疼吧。”身後傳來男子輕輕的低喃聲,聲音輕得好像就是蟬翼輕顫。
窦炤的手頓了頓,越發清楚身後的人就是賀荊仙君了。
她背後的傷,是當初賀荊仙君親手造成的,他手執碧骨笛,連笛帶手直接穿過了她的身體。
她的身體本就是在那一次百河求藥那次傷得很重,一直沒完全好,再加上第一回 見賀荊仙君時,仙君被長者蒼龍蠱惑,對她差點做了那事後,仙君帶她去見了淺雪神女。
神女給的那靈藥吃下後,她的鱗甲有時就會撐不起保護,本就顯得脆弱幾分,剛剛好到了那一日仙君殺她時,鱗甲失效,逆鱗被穿透,碧骨笛加上青黎仙君借來的那把天華帝君的弑仙劍,她怎麽可能還活得成呀。
“你是什麽人?大半夜的來我房間做什麽?”
窦炤沒回那一句,深呼吸一口氣,回過身去,警惕萬分又态度陌生地瞪着身後那人。
她清淩淩又帶着點嬌憨的聲音對賀荊來說很是熟悉,他就站在那裏,離她不過是兩米距離,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剛泡過水的臉紅撲撲的,也可以看到她的頭發上還往下滴着水。
炤炤看着她的眼神很是陌生,仿佛他只是一個不相幹的人。
在邺都皇城之中,在那個她以為的夢中時,她也是那麽看他的,好像永遠不會再叫他阿荊。
近鄉情怯,不過如此。
賀荊想到她對衛漱說她不要他,不要婚契,此刻竟是連我是賀荊幾個字都說不出口。
窦炤表面上好奇萬分又警惕萬分,其實心裏的浪濤起了一層又一層。
月光下,屋子裏昏黃的燭火都不能掩蓋住賀荊仙君俊美無俦的容顏,他和從前看起來似乎沒什麽兩樣,一樣的好看,仙姿玉骨,令天地失色。
唯一不同的是,他身上不再是穿得幹幹淨淨的白衫,而是換上了一件髒污的青衫。
那件青衫……
窦炤忍住了想要咬唇的沖動,那件青衫,是她當初親手縫制的,她一件,賀荊仙君一件,衣擺下方的竹葉是她一點點花了好久繡上去的。
青衫上血跡斑斑,不知染着的是誰的血,上面還破了一道口子。
他是沒衣服穿嗎?穿着這件是來提醒她當時自己死的有多麽慘烈嗎?
“不說話我就喊人了。”窦炤冷了聲音。
但是她知道,喊人也不會有人聽到的,恐怕大師兄都趕不來。
窦炤的掌心已經在開始出汗了,那些恐懼就算是藏得再深,依然掩不住。
“我是賀荊。”賀荊開了口,想到衛漱的樣子,向來冷清的臉上露出輕淺的笑來,好似溫軟柔和。
可這幅樣子讓窦炤看得更加害怕了,他到底想幹什麽?
“大半夜的閣下不睡覺闖我房中做什麽?”
“我說過,我們明日再見,你忘了嗎?”賀荊輕輕說着,低眸看她。
窦炤抿着唇不說話,就是緊盯着賀荊。
賀荊琉璃色的眼底有暗光掠影,他的語氣低沉悅耳,人也朝着窦炤一點點靠近。
他動一步,窦炤便後退一步,直到整個人都被他拉進懷中。
窦炤的身體都僵硬了,無數種情緒湧上心尖,但其中最清晰的一縷卻是想要逃。
賀荊仙君的懷抱不像是她想從前想象的那樣溫暖,反而冷冰冰的,帶着血腥味和危險。
“你應該知道我是誰的。”他的低喃聲就在她的耳邊,那些氣息令窦炤的耳朵都麻麻癢癢的,“那則婚契已經昭告修仙界。”
十萬年真的太久了,久到令她忘記從前的所有事情,但這并非是一件壞事。
對于他來說,這或許是一件好事,讓她忘記所有那些追逐着他跑的日子,忘記她曾死于他的碧骨笛下。
是他卑鄙了。
如今在她心裏,他只是一個不知懷揣着什麽目的要與她結婚契的高高在上的仙君而已。
窦炤都不知道自己給出什麽反應才好,她心跳如雷,“原是九重天的賀荊仙君啊,仙君您有什麽話可否放開我好好說?”
賀荊沒有反應,依舊環着她,将下巴擱在了窦炤發頂上,熟悉親昵得好像是久別重逢的戀人,“炤炤想說什麽?”
他微啞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帶着一種說不清楚的蜜意,“說你不想要這婚契?”
仙君的聲音帶着不容拒絕的強硬,偏偏尾音有些發顫,這強硬便是打了折扣。
窦炤咬了一下唇,又掙不開他,又摸不準他到底是什麽意思,難不成是為了淺雪神女?
他究竟是否知道她就是那個曾經被他殺死,而且他親口說的重來一次還要殺死她的窦炤?
“我與仙君并不認識,忽然就聽說九重天有一道婚契神谕落下,我不喜歡豈不是很正常?”窦炤正了正聲音,與他講道理。
“仙君可否問過我願不願意與您結婚契?我與仙君身份懸殊,仙君到底圖我什麽?既然今天遇見仙君,那我就與仙君把話說明白。”
賀荊沒作聲。
窦炤的聲音就傳了過去,“仙君,這婚契作廢吧,咱們兩不合适。”
她握了握拳頭,才忍住想要發抖的身體。
“如何不合适?你與我結婚契,将來九重天上下乃至凡間修仙界,無人敢欺負你,也無須費盡心思修煉,炤炤,這樣不好嗎?”前半句時,他的聲音裏還帶了點怒氣,可說到後半句,賀荊的聲音便低落了幾分。
“不好。”
窦炤咬字清晰地回答。
她能明顯感覺到賀荊仙君的身體一僵,緊箍着她的雙臂似乎松開了一些,她立刻就伸手撐砸她與他之間來隔絕剛才那種親密的樣子。
窦炤沒有擡頭去看賀荊仙君。
畢竟是她從前努力追逐過的人,她擔心自己見到那張臉會複燃心中那些芽苗,她說道:“若是我自己沒本事,若是靠着仙君才有那些,若是有一日仙君欺負我怎麽辦?”
她明明聲音軟軟的,但态度卻很硬。
“到那時,旁人礙于仙君都不敢幫我,我又打不過仙君,我豈不是只能任由被欺負?”
“炤炤……”
“還有,仙君,我從前并不認識您,您不必如此親昵地叫我,怪奇怪的,若是您想說您不會欺負我,那我就說,我不相信,您又不是我大師兄,與我一同長大 ,我知我師兄疼我愛護我,永遠不會欺負我,我怎會知一個陌生的你也會對我這樣?仙君,我雖只是一個凡界平平無奇的小女修,可我有骨氣,你若是只是想要一個木偶人與你結婚契,倒也不必必須是我呀。”
窦炤完全當自己從前并不認識賀荊仙君,話便說得順溜了。
那些隐秘的情緒随着前塵往事,大家都忘記了最好了。
賀荊聽着她的話,喉口有血腥的味道不斷地想要湧出來,那些沉疴舊疾瘋狂地想要在此時叫嚣着把控住他。
他捧着窦炤的臉強迫她看自己,“你喜歡你師兄?”
喜歡分很多種,對于大師兄,她自然是喜歡的,當做親人,當做哥哥一樣。
“是。”
少女的眼睛明亮清澈,宛如星辰,裏面一絲雜質都沒有,賀荊看了半天 ,也看不出她有任何說謊的樣子。
“我生的不如你師兄?”
“我師兄溫潤如玉,風光霁月,仙君您清冷俊美,絕世脫俗,各有各的好看。”窦炤擔心賀荊仙君會殺她,先一碗水端平,說着好話,然後才說道,“不過我師兄更合我意罷了。”
賀荊沒說話,抿緊了唇,開口的嗓音清冷而危險,“我若是把你直接帶回九重天,無人敢說一個不字。”
窦炤的心越來越沉,她說了這麽多,的确是如賀荊仙君說的那樣,若是仙君想要殺她,想要将她帶回九重天都太容易了。
或許那個婚契只不過是給她的一個‘面子’,若是拂了他的面子,她的下場……
既如此,何必興師動衆地搞得修仙界人盡皆知,何必要弄出這婚契,直接悄無聲息地帶她回九重天豈不是更好?
反正,她和師兄加一起都打不過賀荊仙君,不過是以卵擊石。
安安分分活了十八年,窦炤以為自己會一直平靜下去的。
要盡快找到長者蒼郁。
窦炤深呼吸一口氣,準備再次開口,卻覺得懷裏多了個精致的竹籃,她低頭一看,見是一籃子的冬棗,那冬棗一個個又圓又紅白相交,看着便是甜脆可口。
“來尋你時路過一地,見那裏的棗子長得好,便給你摘了一些,你應當會喜歡吃。”
賀荊仙君不提剛才的話,又開了口。
棗子啊……
窦炤想起了曾經的那一捧九個棗子,她從樹上摘下來給他,可仙君拂開了她的手,那九個她都舍不得吃的棗子滾入了泥濘與腐肉血污裏,仙君卻看都不看一眼。
“我不喜歡。”想起從前,她輕輕笑了一下,将棗子推了回去,并未用力托着。
賀荊從未想過她會推脫,沒有伸手去接。
那一籃子的由着仙漿玉露養着長出來的棗子一個個都掉在了地上,滾得到處都是,狼狽地沾上了灰塵。
空氣裏凝滞着沉默。
賀荊看着地上的棗子,忽然就想,當時她是不是也像是現在一樣,喉口要用力吞咽着,才能忍住那上湧的血氣。
“我下次再來看你。”良久之後,他輕輕說道。
不想有下次了。
窦炤這話還沒有說完,眼前早已沒有賀荊仙君的身影,只留下空氣裏的冷香提醒着她,賀荊仙君真的來過。
一直繃着的那根弦一下子斷了,窦炤腿一軟,差點摔倒。
賀荊從窦炤的房間裏出來,外面又開始下雪了,冷月都藏在了雲層後,不帶有一絲溫度的冷。
“噗——”
終究是忍不住,口中一片腥甜。
‘啪嗒——!’
有什麽東西落到了地上發出了一聲脆響。
賀荊眉頭一凜,擡頭看了過去。
恰好此時起了風,風将那渾身包裹得嚴實的女子頭上的帷帽吹開了 。
帷帽下露出一張驚恐嬌羞的臉,那臉染着一層污色,看不清容顏,可賀荊卻猛地瞳孔緊縮了一下。
“淺雪……”
那女子似乎不受賀荊的威壓,竟是顫巍巍地喊了一聲,“是,是大師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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