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含玉(上)

一、

屠蘇亡後二十年,風晴雪打聽到宮海瀾花有輪回鏡可意念查看世間萬物,與陵越相約去尋找宮海瀾花。

彼時陵越已任天墉城掌教,空懸執劍長老一位二十年。

宮海瀾花乃傳說中集天地至寶所在,只要出得起代價,你想要法寶都可尋到,可是宮海瀾花在哪兒,怎麽去,無人知曉。

陵越與風晴雪分頭尋找,于山下見女子身攜妖氣,一路觀察,忽見那少女回首輕笑,道,“陵越真人可是要随在下去宮海瀾花?”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少女自言乃花妖小酌,宮海瀾花分堂之人,帶着陵越從迷霧中走人黑暗,再從黑暗裏出來,入目便是挂着宮海瀾花四字牌匾的店鋪。大堂兩旁丈高的貨架上擺滿了器物。

小酌問道,“真人要找什麽不妨先說,我去告訴老板,宮海瀾花的規矩是從無二價,您只要說出所求即可。”

“輪回鏡。”

小酌點點頭,進了內堂,片刻後出來,手中拿了一張紙,笑道,“我們老板說了,要霄河劍,三元鼎,鎮山寶印。”

霄河劍乃陵越佩劍,天墉城掌教信物;三元鼎乃三代掌教所練至寶,可提煉精氣亦可煉化生靈,三代掌教羽化遺言萬不可落入妖魔手中;鎮山寶印乃天墉城開山祖師所持,以一方玉印鎮住四方妖魔,保天墉城清氣萦繞,數年不受妖魔侵犯。

三者皆是天墉城至寶,如今卻被黑紙白字定為輪回鏡的價格。

霄河劍陵越要三思,而三元鼎斷不可交給與妖魔往來頻繁的宮海瀾花,至于鎮山寶印萬不能離開天墉城。

輪回鏡就在眼前,但是代價太過高昂。

陵越再三懇求,小酌只是瞪着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看着,滿面懵懂。看來,小酌根本不知道這三樣東西的價值,那麽開出這張單子的老板一定知道!

陵越說,“姑娘,請讓我和你們老板說話。”

小酌笑,“我們老板不會跟你說話的。”

陵越心下着急,徑直去了內堂。

內堂放着不少花草,還有一張書案,上陳紙墨筆硯,書案後端坐着玄衣青年,青年面容端方,一手按着書頁,正微笑着看向他。

這老板甚是年輕,面容也極為熟悉。

陵越思付片刻,終是與記憶中怒氣騰騰瞪着他的二師弟重合起來,二人面容極為相近,且不說宮海瀾花怎會有凡人,陵端已被廢除修為,如今早該兩鬓斑駁,怎還是少年模樣?

書案後的老板唇角一勾,面上露出淡淡笑意,指了一下案前座椅,陵越心知這是邀自己落座。走到案前,不住的打量青年,青年面如白瓷,端方細膩,手似玉琢,修長白淨。整個人一看便是處境優渥,這就對了,陵端幼年練劍,手上落下不少傷口,陵越叫他小心些,小家夥委屈的滿眼似淚,紅着眼眶又不肯哭,水汪汪的大眼睛如幼崽。

入座陵越才發現自己腦中竟然想了那麽多往事,開口欲提輪回鏡,卻見那人一手遞來紙張,紙上唯有力透紙背的三字:不二價。

陵越瞪着青年,面露哀色,青年低着頭,并未說話。

饒是好脾氣的陵越也生出幾分厭惡,那青年終是擡起頭,面帶淺笑,一手伸出,做送客狀。

好一個不二價!好一個宮海瀾花!

陵越憤然起身離去,小酌卻追了上來,遞過那張不二價的紙道,“陵越真人什麽時候再來,燒了這紙便可。”

陵越拿着紙,回到天墉城左右思量,喊來風晴雪,小姑娘咕嚕轉着眼珠子道,“我們不換輪回鏡,只借來一看,應該不會要這些代價吧?”

如是說來,也有道理。陵越與長老商議了一番,三元鼎和鎮山寶印不可交于宮海瀾花,霄河劍卻是任由陵越做主。商定有了結果,便燃了那紙,飄出一陣青煙,慢慢飄出,片刻後小酌到訪。

再去宮海瀾花,書案後坐着的卻是一紅衣女子。

“這是?”

“宮海瀾花的宮主,時新雨。”小酌語氣裏全是憧憬。

“那……之前?”

時新雨耳力極好,聽到這裏擡起頭來,道,“你問陵端?他等一人等了二十年,終是讓他等到了,那人卻已認不出他。倒是癡心錯付,不如挂劍封筆,且落紅塵。”

陵越有很多話想問,卻一個也問不出。

小酌仍是瞪着水靈靈的大眼睛,看向時新雨。

時新雨自顧自對着賬目,唯有翻動書頁莎莎作響。

二、

陵越和陵端認識了多久?

不知道,從記事起,兩個人就在天墉城上,陵端幼年好吃,肉呼呼的小團子,靜不下心來打坐練劍,成天跑來跑去。

便是陵越在抄書陵端也能一會兒拽拽他衣角問中午吃什麽,一會兒伏在他背上打瞌睡。

一直都很鬧騰的小團子。

彼時長老們除了每日功課,閑時對小團子并無管束,陵端自然也就習慣黏在陵越身後。

被涵素真人收作親傳弟子,陵端天賦并不差,相反,非常好,每日功課長老教習一遍就能掌握,經常其他十二代弟子還在反複溫習,小團子就已經放下功課四處玩耍,長老們黑着臉要檢查功課,陵端撿起劍來舞得有模有樣,兩手往後一背,口訣劍訣出口成章……

既然功課都做完了,那就,那就……去找陵越吧。

怕麻煩的長老麻溜的将陵端丢給了陵越。

陵越揉揉小團子的黑毛,你這麽聰明,怎麽不多點書?

讀書無聊嘛,大師兄陪我抓知鳥好不好?陵端把陵越搖的眼花。

“等我看完這一章!”

陵端癟癟嘴,在陵越房裏這邊翻翻,那邊戳戳。

陵越終是丢下了書,拉着小團子去抓知鳥了。

後來,

後來百裏屠蘇來了,無甚記憶又被同代弟子們害怕的小男孩,安安靜靜縮在一旁,不說話,只将身子卷成一團,看着就叫人心疼。

陵端又來了,說,大師兄,我們去抓知鳥。

陵越無奈,我要照顧屠蘇。

一個怪物,有什麽好!陵端嚷嚷了出來,安安靜靜卷成一團的屠蘇不住的顫抖起來。

“陵端!”如此年幼卻如此惡毒,陵越直接吼了出來。

陵端這回倒是沒說話,似是被吓到了,滿眼的淚,紅着眼眶要哭不哭。

新來的小弟子肇臨兩手拉了陵端,道,“你兇什麽兇!二師兄走,他不去我們去!”

肇臨拉走了陵端,陵越便騰出手來安慰屠蘇。

屠蘇在天墉城,無人相伴,是以陵越一有功夫便過去陪他,至于陵端,身前身後,總有一群弟子将他擁在中間,偶爾陵端酸道,“你就只是百裏屠蘇的大師兄,從來只教他。”

陵越笑得無奈,“你這麽聰明,哪需要別人教?再說,不是陵川、肇臨陪着你麽?屠蘇不比你,只有我能照顧他。”

“他們……也不是我師兄啊。”陵端語氣很輕,帶着幾分嗚咽,陵越頓了頓,不知為何沒接話,只當沒聽見。

再後來,小團子長大了,濃眉大眼手長腳長,教師弟們舞劍,舉手投足間,收獲了滿滿的崇拜,卻偏偏對屠蘇冷言冷語。

陵端有一群擁護者,而整個天墉城,只有陵越站在屠蘇身邊,兩人針鋒相對,衆人皆是偏向陵端,愈發顯得屠蘇孤立無援,陵越心中愈發心疼起屠蘇來。

陵越知道陵端不喜屠蘇,卻沒想到恨他恨到入魔。

記憶中,陵越最後見到陵端,他已淪落成乞丐,衣衫褴褛,瘸了腿,哪還有當年的半分風采?

三、

陵端也以為,那将是最後。

自幼仰慕多年,一直以來縱容他的師兄,在屠蘇到來後,再不看他,甚至會為了那人罵他。

渾身黑氣動不動紅着眼睛,不是怪物是什麽?陵端并不覺得自己有錯。

可是陵越卻為此罵他。

當年就算功課沒做完也一樣會陪他抓知鳥的師兄,因為一句話直接罵了他。眼淚在打轉,陵越卻看着屠蘇。

肇臨将他拉走,一路上眼淚灑成了串,他很委屈,非常委屈,雖然他也不知道到底為什麽這樣委屈,但就是止不住眼淚。

肇臨說,師兄你別哭,你比屠蘇好多了,我們陪你抓知鳥去!

可是陵端忽然就不想抓知鳥了。

以前和陵越一起做的每一件事,他都不想做了。

雖然還是看屠蘇不順眼,雖然還是時不時的關注一下陵越,但是每次關注完了,都覺得更委屈了。

沒人知道他很委屈,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覺得委屈。

他只是你同門師兄,論親疏,陵越和屠蘇才是執劍長老親傳,他和肇臨反倒是威武長老座下,堪堪同門而已。

但是,當年他一委屈就過來哄他的陵越不看他了,

當年自己舞劍一直盯着自己的陵越回頭照看屠蘇了,

當年只要他撒嬌就放下功課陪他玩耍的陵越不來了。

滿心的委屈。

可是陵越是大師兄,是屠蘇的親師兄,陵越沒義務照顧他。

這麽一想陵端更委屈了。

但是他不能讓師弟們知道,師弟們都那麽崇拜他,怎麽能告訴師弟他在陵越那裏這麽委屈這麽窩囊?說來說去都怪百裏屠蘇,沒有他,大師兄還會陪着自己的。

偏見這種事一旦形成,便會随着少年張狂的心性一起成長。

陵端處處針對屠蘇,陵越處處維護屠蘇。

陵端更讨厭屠蘇了。

但也只是讨厭。

一直,一直到肇臨的死。

那個小弟子剛到天墉城,天一黑就害怕得不敢出門,起夜都要拉着陵端。

陵端也怕啊,陵端小時候起夜都是拉着陵越,可是陵越照顧屠蘇去了,輪到他來照顧肇臨,于是壯着膽子說,有我在,你怕什麽。

後來肇臨更加崇拜陵端了,不管什麽事,只要是陵端做的,肇臨都覺得是對的,無條件擁護,身先士卒欺負屠蘇。這麽一來,陵端更喜歡肇臨了,出了事情一肩擔,我出的主意,要罰罰我一人。

肇臨替他委屈,陵端一點都不覺得委屈。

有什麽好委屈的啊,委屈的事情早過了。

可是肇臨死了,屠蘇拿着劍站在一旁。

到這個時候,陵越還是護着屠蘇。

你們都不幫我,幫着我的肇臨也不在了。

陵端紅着眼睛,在沒人看到的地方,咽着眼淚。

為什麽陵越護着屠蘇,為什麽就算肇臨死了你也還是護着屠蘇?你們都不幫替肇臨報仇,我就自己來。

當初陵越罵自己,也只有肇臨幫他說話。

可是,百裏屠蘇是個不折不扣的怪物,到底還是不成功,執劍長老廢了他修為,他不服,屠蘇錯了,你怎麽不罰?

直到很多年後,他又見到了陵越。

殺肇臨的另有其人,他卻無能為力。

陵越叫他好好活着,可是你都不在了,肇臨也不在了,連報仇都不行,活着還有什麽意思?

很多次,陵端都想死了算了,可是猶記得陵越最後囑托,好好活下去,像極了當年拍着腦袋和他說,走吧,抓知鳥去。

要是能再見見就好了。

後來陵端不尋思了,賴活着,有時候會想能再見就好了,有時候也自嘲,他都這樣,怎麽可能再見。

作者有話要說: 果然……最愛的始終是陵端,太可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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