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且說洛金玉想起少時與母親在一起時的溫馨快樂, 心中極為柔軟, 又一想起沈無疾于母親一事上對自己的深恩, 不由得伸手摸了摸這白狐的小腦袋。

白狐宋淩大喜過望,以為洛金玉當真就是愛狗崽子那套撒嬌賣乖。雖然他以往不屑, 可如今非常時期對非常人,自然行非常事。宋淩便忍受着羞恥之心, 越發活躍地黏着人。

洛金玉見白狐這喜不自勝的模樣, 便順着它意, 多摸了摸它柔軟的皮毛,低聲與它說話:“也不知我為何竟會夢見你變成一只白狐, 你又不愛穿白色。”

宋淩忽地一愣, 仰着腦袋, 疑惑地看洛金玉。

他怎麽不愛穿白色了?衆人皆知他宋淩總是一身白衣飄袂,誰不贊他谪仙之姿,猶如高嶺之上萬年不化的雪般清冷高潔。

洛金玉見這沈白狐望着自己, 道:“怎麽,不是嗎?你若是狐貍, 也該是一只火紅色的狐貍。”

宋淩:?

洛金玉見這白狐懵懵的樣子,自然想到了沈無疾平日裏趾高氣昂的模樣,兩相對比,不禁覺得有趣,失笑道:“倒沒見過你露出這種神色過,誰不說沈公公何時何地都是勝券在握、成竹在胸的樣子。”

旋即,洛金玉又想到, 三年前也曾有多嘴好事之人說過一句“光看這沈無疾自信模樣,其實與洛大才子你也有相似之處啊”。

那人也在太學院就讀,卻是個不學無術的纨绔浪蕩子弟,與貧寒學子向來兩看兩相厭,他尤是看這幫子貧寒學子為首的洛金玉不慣,處處刁難挑釁。

那時,沈無疾對洛金玉大獻殷勤,這事兒立刻被這纨绔拿着當笑柄,時不時便在大庭廣衆之下嘲弄洛金玉,使洛金玉煩這纨绔不說,也使得洛金玉自覺是因沈無疾那孟浪無禮的舉動方才蒙小人這等羞辱,對沈無疾越發嫌惡。

可是如今歷經三年冤獄之災,洛金玉雖意志消沉,卻又可說是比起那時,心沉了許多。如今他抛去偏見,靜心一想,不由得啞然失笑,低聲自言自語:“好像那人所說,也不是全無道理。”心中仍有些微妙怪異的感覺,又不甘心地道,“三年後我已不是那樣,你卻仍是那樣,可見你這人不知進步。”

洛金玉後面這句話,他自個兒說出來沒覺得怎樣,可宋淩卻聽得明白,也看得分明,洛金玉說得好似是在批評,可實則像是羞澀之下急忙找個借口推脫的模樣。

結合上下所說,宋淩已想明白了,原來洛金玉竟一直将自己當成是沈無疾那只閹狗!

宋淩笑容緩慢地僵硬,随即消失了。

洛金玉見白狐神色變幻,道:“怎麽,我在夢裏說你兩句,你也要翻臉?沈無疾,這可是我的夢。”

這話說出來,便是洛金玉有些逗趣的意思了。既是在洛金玉的夢中,沈無疾再如何不講道理,他是何模樣行為,也只能是洛金玉自個兒想出來的,哪裏能怪沈無疾。洛金玉又哪裏不知這個道理,他仍這樣說,竟還像是嗔怪。

看在宋淩的眼中,這嗔怪,便更深了十層八層的意味,不是尋常的嗔怪,而是情人之間的嬌嗔。

洛金玉正要再說話,卻見白狐一躍而起,狠狠地咬在了一旁的桃花樹樹幹上,它龇牙咧嘴,眼中冒出血紅的光芒,九條尾巴也直愣愣地僵在那,毛都仿佛炸裂開來。

“……”

洛金玉茫然地看着白狐這樣子,半晌,不悅道,“沈無疾,你怎麽在夢裏比平時更兇?”

他不說還好,他又提這奸夫的名字,如同火上澆油,宋淩只覺自己五髒又遭俱焚之痛,奪妻之恨,害他走火入魔之仇,使他難以自控。若非他死死抓着最後一絲神智,不讓自己如同上次一般傷害到洛金玉,趕緊咬住樹幹發洩,他早已又将洛金玉按在地上,以利齒刺穿。

沈無疾……燕康!

沈無疾!

燕康!

你前一世便口口聲聲叫着燕康的名字,這一世,又叫沈無疾的名!他的名好聽些嗎?!

宋淩妒心大作,活生生将樹皮咬下一截。

洛金玉:“……”

他微微皺眉,不解地自言自語,“你在我心中,有這麽兇嗎?我究竟是如何看待你的?”這麽一想,他忽地又臉上一紅,想明白了為何自己會在夢中覺得沈無疾如此之兇狠,瞬間惱羞成怒,“你還好意思兇!你這登徒浪子,輕薄了我,我還沒兇,你倒是兇!”

宋淩倒吸一口涼氣。

“登徒浪子”……

“輕薄了我”……

沈無疾那死狗怎麽做的登徒浪子,怎麽輕薄了我玉兒?!我把他閹了竟還不夠?他竟還能有什麽手段!是我低看了他!

宋淩想到這裏,五髒六腑仿若被人緊緊攥成一團,還使勁兒擰出了血水,心中最後一絲神智都要不保,眼前重影陣陣,骨骼如遭千萬斤巨石碾碎般,忽然仰着頭,對天長嘯。

洛金玉被吓了一跳,想起上回被咬,又想起自己脖子上那個千真萬确的詭異齒印,終于生疑,恐怕這事雖玄,也自有其玄之處,總之先退後幾步,遠離為佳。

洛金玉後退幾步,轉身要離開這是非之地,面前卻忽地平地起屏障,擋住了他的退路,原本明媚如春的桃花林中冷風大作,将他的衣袂吹得振振作響,洛金玉側過臉去張望周圍環境變化,長長的素色發帶被風吹得貼在了他的臉上,更顯他面色蒼白。

“沈無疾……”洛金玉剛剛開口,就聽得一聲怒叫:“閉嘴!住口!不許叫他!”

洛金玉一怔,倉促回頭,卻猛地眼前一黑,随即自己被一股力道推到了身後那剛剛乍起的屏障上,貼着那東西而站,而眼前則是一張陌生的青年男子的面容。

這男子生得一副無可挑剔的好相貌,眉目精致不輸沈無疾,只是沈無疾若說是豔若牡丹,人間富貴,這男子便是冷如冰雪,看着便不像俗世紅塵中人,更像是傳說中禁欲修道的仙人。

這人此時目若寒星,直直地盯着洛金玉,一開口,連聲音也仿佛是凝結着冰渣,更是與沈無疾那少年一般的清脆聲音不同,他低着頭,逼近洛金玉,沉沉道:“我不是沈無疾,我是宋淩,你未來的夫君。”

洛金玉:“……”

洛金玉在心中痛罵沈無疾。

若非沈無疾這混賬成天的說些不正經的話,做些不正經的事,我豈會也與他一般糊塗,竟做這種夢!

宋淩适才心緒大動,竟無意中沖破了長老們所設符咒禁锢,元神歸位,方化成了人形。他如今仍未平複心中怒火,卻見洛金玉面帶薄怒,不由得越發冷冷道:“怎麽,你還不願意?嫁我宋淩,做我靈狐族王妃,有什麽不好?”

“……”

這夢實在再羞恥不過!

洛金玉再度痛罵沈無疾!

……

時至深夜,沈無疾仍未就寝。他不久便要去邙山助吳為剿匪,雖嘴上說得信誓旦旦、信心滿滿,但實則,他沒幹過這事兒。

曹國忠倒是曾派他去監過軍,可那時也只是監軍,在一旁看着就是,無需他來主持大局,偶爾他插幾句嘴,還要被軍中将帥以暗中恥笑的隐秘眼光看待,好似他說了多大的笑話似的——後來還是有個厚道的副将拉着他,和他說,他确實是說了些笑話。

沈無疾那時年紀也不大,多要臉面的時候,便不再給這些王八蛋說笑話了。

可這事仍成了沈無疾耿耿于懷的心結,此次邙山剿匪,他就要為自個兒一雪前恥,好叫那些人瞧瞧,三年河東,三年河西,他沈無疾可就從沒有學不來的本事,辦不成的事兒!

因此,這時候了,沈無疾仍在挑燈夜讀,奮戰《孫子兵法》,苦讀剿匪前例。

他讀着讀着,忽然側過臉去,以袖掩鼻,打了個噴嚏。

沈無疾不以為意,回過頭來,繼續苦讀。

可沒看得幾個字,他鼻子又作癢,便側過去優雅地又打了一個噴嚏。然而這回噴嚏接二連三打個不停,使他幾乎儀态全無,倍感狼狽,不由得大怒,拍桌罵道:“哪個混賬又在罵咱家!”

陪侍在一旁的小厮忙道:“老爺怕是深夜挑燈,着涼了方才如此。老爺英明神武,為國為民做了許多好事,誰會對您出言不遜呢。”

沈無疾尋着了遷怒對象,朝小厮罵道:“你是說咱家沒事兒找事兒?!”

小厮:“……”

小厮忍辱負重道,“小的絕無此意,老爺明察。小的是擔心老爺身子,小的這就讓人再送一盆炭進來暖着……”

“都開春了,還燒炭,咱家一身的汗!怕就是被這炭給熏得!”沈無疾怒道,“把窗給咱家敞開!”

小厮關懷道:“雖開春了,可京城裏還是涼着呢,又這麽晚——”

“咱家的房子,咱家別說開窗,要把窗子拆了,你也只能拆!”沈無疾橫眉瞪眼,“你開不開?你開不開?”

小厮:“……”

念及老爺當初得知自己老父病重,以“這厮無心做事,讓他滾回去反省幾個月”為由,放自個兒回家侍奉父親的恩情,小厮忠心耿耿,苦苦“進谏”,“老爺可別貪涼,萬一……”

“廢話怎麽這麽多!”沈無疾氣得起身,“咱家沒手自己開?”

說着,沈無疾便将桌旁的窗子推開,這才長籲一道暢快的氣,頓感舒服多了,又橫這小厮一眼,冷冷地問,“咱家開的,你敢關?”

“……”小厮只能垂首道,“小的不敢。”

“料你也不敢。”沈無疾冷笑一聲,又長吸一口窗外迎面撲來的冷風與梅香,得意道,“都說了,咱家就是被炭給憋的,你還不信,咱家說話,何時不——阿嚏!阿嚏!阿——嚏!”

小厮:“……”

沈無疾:“……”

小厮:“……老爺,不如還是身子要緊……”

“把窗子都給咱家打開!”沈無疾怒道,“賊老天,咱家什麽世面沒見過,你當咱家怕了你!咱家怕你這點風吹嗎?!”又朝一臉無奈的小厮道,“叫你把窗都給咱家打開,聽不到嗎?!”

小厮深深呼吸,急中生智:“老爺,您再這樣,小的要去請夫人了。”

沈無疾:“……”

沈無疾勃然大怒,“你什麽意思,咱家怕了他?!這府裏的主人是咱家還是他?!你要造反了嗎!?”

小厮将牙一咬,只能死死相信西風在把握老爺心思這事上從不會錯,又所謂富貴險中求,他麻起膽子,轉身就朝屋外走,一面走,一面故意說給老爺聽:“小的這就請夫人去。”

“你回來!”沈無疾險些被他氣死,“咱家打死你!你站住!咱家打斷你的狗腿!回來!不開了!你若吵了他休息,咱家拿你去填井!你這混賬!”

作者有話要說:夫人表示不想理你們,你們沈府之人都有病。

先補上昨天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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