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喵,鍋巴

從畫室出來的時候天黑蒙蒙的,徐耘安确認幾個女老師和行政安全離開,再鎖上門,到附近的公交車站等608號車。

三年前徐耘安就考了駕照,但一直沒有購車的打算。他覺得坐公交車或者搭地鐵挺好的,沿路吹吹風看看景,打個瞌睡就到目的地了。

平時莎莎經常跟他一起等車,但今天是她男朋友生日,她申請提前一小時下班,邊在電話那頭說着要上班沒時間陪他過,邊将自己拾掇得漂漂亮亮的,急忙提着一大袋包裝精致的禮物打車到家裏,趕在她男朋友下班前制造驚喜。

錯開了晚高峰期,608號車內空蕩蕩的,只有零零星星的三兩人。徐耘安找了個後排靠窗的位置,推開窗戶一路迎風。608號車穿梭在北城老城區的鬧市之間,緩慢平穩地向前駛,窗外人來人往車流不息,人聲、鳴笛聲交織入耳。等五站過後,他要換乘另一輛回家。

徐耘安打開手機的音樂播放器,猶豫了半天還是點擊播放那首《過雲雨》。

戴上耳機的那刻,整個世界倏地安靜下來,徐耘安甚至能聽到自己髒器撲通撲通跳動的聲響。

柔緩的吉他前奏過,柯諾标志性的低沉小煙嗓漸入,一開口仿佛就能看到一雙沉靜如海的眼眸:

“嘿,我開始又在想你,天空剛下了一場過雲雨

見證過分離的門牌痕跡沉澱,路燈下說着永遠不變

雨後的香草氣息留下了夏天,懷裏有過溫存的流連

可愛的你,笨拙的我,轉眼就走失在人群中

愛是什麽,來去不定朝花夕拾

鮮活的瞬間碎得徹底,我的世界不敵天氣

雨過天霁雲又來,春夏秋冬人來往

歲月人事天氣有去無回,只有你唯獨你如約而至

我還一天一天等在街角,淋濕的心高燒不退,幻想你等在那裏

戒不掉你給的細水長流,認真地去祈禱讓我再見到你

嘿,你是否也在想我,暖風吹來了一陣檸檬香

見證過擁抱的路燈昏黃照臉,公交車裏默數到終點

元旦的盛大倒數挽住了纏綿,還沒忘記約定的明年

淺笑的你,煩惱的我,來不及抓住逃跑的你

悔是什麽,昨日重現覆水難收

愛你的風景一向晴天,為什麽你不願回頭

雨過天霁雲又來,春夏秋冬人來往

歲月人事天氣有去無回,只有你唯獨你如約而至

我還一天一天守在夢裏,幹涸的夜披星戴月,錯覺你從未離開

沒愛夠你說的天上人間,虔誠地去執迷讓我再見到你……”

那旋律,那歌詞,徐耘安比任何一個聽歌者更明白個中意味,通身有種被電擊的刺感。

人非草木,他在內心跟霍長隽牽扯了十一年了,無法做到無動于衷。

徐耘安想了想,打開歌曲的評論,點贊數最高的前幾除了盛贊風諾cp,也有解讀歌曲本身的:

“戀人好比是天上缥缈不定雲,雨随雲至,雲過雨停,可獨獨是這場雨也足以讓習慣了忍受幹涸的旅人活過來,多年前給的一滴水,足以陪他度過漫長的沙漠。”

“愛情這玩意兒,最怕的就是一個付出太多,另一個醒悟太遲。”

“XXX,我才不會告訴你,我想你了,在每一個睜眼和閉眼的瞬間。”

……

單曲循環中,徐耘安腦子一片混沌,在車泊進站時飛快地下去,鬼使神差地上了輛整整六年沒坐過的109號車。熟悉又陌生的夜景如川流般在他眼前淌過,他在心裏默數每個站的名字。之前,他每天下課就會坐上這趟車,念着每個站名直到終點站,盼着一下車就能看到霍長隽叼着根煙,背吉他靠在站牌等他。

心願落空時明天抖擻重來,心願成真時如墜瘋狂夢境。

夕陽的餘晖拂在霍長隽身上,連發梢也會泛着澄亮的夕色,真叫人一刻都舍不得移開視線。

徐耘安喜歡那個場景,喜歡那個閃着光的男孩是自己的,還為此畫了一幅水彩,在畫的背面寫着:“向神祈禱,希望每一個終點站都有他在等我,這樣我就能一往無前。”

每每看見就心動不已,完完整整複刻了當時驚鴻一瞥的心跳頻率。

這麽多年了,線路還是那個線路,他卻已經不是那個他了,也不會對終點站的風光心存妄想了。

二十幾分鐘後,109號泊在一個有點年頭的住宅區,徐耘安下車望向最前面A棟六樓,窗戶透出燈光,是住進了別的人家了吧。

徐耘安在樓下望了幾眼,就去附近找一家名為“福來”的小超市,路上買了些水果。

幸好還在。徐耘安透過落地櫥窗瞄到了熟人面孔,舒了口氣進門。

“李阿姨,您還記得我嗎?”徐耘安笑着說。

那個被稱作“李阿姨”的中年婦女正埋頭在給一堆方便面打上價格标簽,對上徐耘安的目光後停了不到三秒,訝異又欣喜地站起身來說:“哎呦,小安啊,我差點兒就認不出了哈哈哈。什麽時候回來的啊?”

“好些年了,剛回國時候回來過,可您的店員說您去美國看孫女了,很有可能就留在那兒不回來了。還好今天能見着您。”

這李阿姨是徐耘安租借這公寓的房東,為人實誠又熱情,當年對他頗為照顧。今天既然來了這一帶,徐耘安也想碰碰運氣,看還能不能碰上李阿姨回國。

“哎,我适應不了那邊的生活,早回來了,還是這裏最舒坦啊,”李阿姨伸伸腰,瞄到徐耘安手上的幾袋水果,有點責怪,“來就來,買什麽水果呢?你這孩子傻了吧,阿姨這裏多得是水果,等下這些你捎回去留着自己吃。”

徐耘安說:“只是一份心意,我來得匆忙,沒準備什麽。”

“人來就行了。”李阿姨拍拍他的肩膀,囑咐她家的店員看着點,就領他去休息間落座。

“你應該早點說,下次來吃飯,阿姨平日裏就一個人,偶爾來這邊陪阿姨說說話。”李阿姨的兒子一家拿了綠卡後長期留美,老伴兒又去得早,平時就靠着經營這家小超市跟街坊鄰裏唠唠嗑度日,難得見到以前的孩子,心裏還是挺高興的。

徐耘安欣然應下,連忙起身接過她其沏好的紅茶。

他給李阿姨講了這些年留學、開畫室的經歷,省去了期間熬過的種種苦,李阿姨就拉着他的手殷殷地說些家常話。徐耘安挺喜歡跟長輩們相處的,只有這種時候才能自己當做是個什麽都沒經歷過的小孩。大概是小時候不讨家裏長輩喜歡,又渴望親近而不得,憋了太久的勁兒就一股腦地地全部補償回來吧。

不知道為什麽,徐耘安就把話題扯到他以前住的公寓上來。李阿姨在這邊有兩套房子,一套是她跟她老伴兒的,一套是她兒子的。兒子出國後,李阿姨就把房子給租出去了,恰恰徐耘安是第一任租客。

“你不說我還差點兒就忘了,那房子我給賣出去了。”

徐耘安沒覺得很吃驚,可看到李阿姨神情有點微妙,不禁疑惑:“阿姨,怎麽了?”

李阿姨遲疑地問:“小安,你是不是跟你同學之間有什麽事兒?”

徐耘安迷茫地看向李阿姨,聽到她說:“就是以前時不時來找你的那個同學,高高瘦瘦,長得挺帥的一小夥子。”

“就是他買了那公寓的。你走了後,沒多久他就找過來問我你在哪兒,我不知道,他就天天守在門前趕也趕不走,後來租了這地方,四年前就給徹底買下了。那些畫像什麽的你讓我幫你給扔了,可他全部留下來,到現在還住在那兒呢。”

徐耘安大腦頓時短路,表面還雲淡風輕地跟李阿姨閑扯,內心早就是風起雲湧。

他壓下那些不可名狀的情緒,跟李阿姨道別後直奔向A棟602,腳下的步伐越來越急促,冒了一圈汗。

其實那公寓并沒有留下什麽愉快回憶,徐耘安天天守在那兒等霍長隽,等到了就是一番雲雨。他來這邊幾乎就是為了那檔事兒,鮮少例外,過夜的次數屈指可數。霍長隽床下冷淡寡言,床上卻不是個溫柔的主兒,每次将他折騰得魂魄離體才罷休。徐耘安受了傷還不死心,依舊盼着他來,盼着他來不僅僅是為了性,還想跟他一起說說話,一起相擁入眠。

徐耘安無數次問自己,他愛不愛我。如果不愛,為什麽要答應他的告白,如果不愛,為什麽跟他在一起反而會更寂寞。這個疑問自産生的那刻起就在他心裏埋下了種子,不斷生根發芽,帶刺的藤蔓纏繞不絕讓那個小小的傷口傷過一次就沒法再愈合。

也許他只是不夠愛,我還需要更努力,讓他徹底愛上我。他離不開霍長隽的陪伴,只能這樣勸慰自己。

長期以來,徐耘安習慣了躲在角落裏的仰望,即使得到了霍長隽的寶座還是改不了這卑微的姿态。他期待霍長隽愛上他的那天,而期待正正是所有心痛的根源。離開之後,他必須一個接一個扇自己耳光,一遍遍告訴自己,霍長隽一點兒都不愛自己,這樣才能把自己徹底打醒。

可是,如果霍長隽從前到現在一直愛着,他提出的複合并非圖個新鮮或不甘心,這是不是意味着他們還有未來?這事兒其實就沒完過,他們從來就沒結束過。

霍長隽的答案就擺在不遠處,越來越清晰。

按電梯的指尖顫抖不停,徐耘安在封閉的空間中深深呼吸。

叮咚一聲電梯門開,徐耘安機械般踏步出去,幾十步之外的602半敞開門。

電梯口一只身形肥碩的貓瞪着雙藍晶晶的明目,對着他“喵喵喵”幾聲。小貓幾乎通身雪白除了耳朵、鼻子、下巴和尾巴是巧克力色,活像是在煤堆裏搗亂的小機靈。

徐耘安猶豫着蹲下身來撫摸,小貓咪被撸得舒服地眯上眼,還往他這邊蹭蹭。

這貓看着就眼熟,沒來由就感覺很親近,可更眼熟的是這貓脖子上挂的牌子,這擺明就是徐耘安親手畫的,雖然掉色嚴重看不太清上面的圖案和文字。

“是你嗎,鍋巴?”徐耘安舒展了笑顏,輕聲說。

真的好久不見了。

同樣好久不見的還有喚着“鍋巴”追出來的方霓,松垮垮挽着半濕的長卷發,穿着寬松的家居服。

兩人對視的那刻,笑容就這樣僵在嘴角,酒窩不尴不尬地挂着,徐耘安整顆心倏地被扔進冰水裏泡開,冬天飲雪水的刺骨感湧上心頭。

看吧,他不該沖動妄為不該胡亂心軟的,他就該狠下心腸遠遠離開。每次太得意忘形太志得意滿,總會被現實一記耳光扇醒,根本輪不到他對自己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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