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方海東一下子卡了殼。
就好像是一首歌唱到了最高、潮的部分,譬如《青藏高原》最後的那四個字,前面都走了九十九步了,就飙個高音等着人人都誇獎我了,結果失聲了。
方海東也差不多。他醞釀了那麽久,前面鋪墊了那麽久,不就想讓人說,秦烈陽是在毀了這個公司嗎?把髒水潑下去了,否定了他的努力,一步步也就可以接手他的事業。
可惜的是,他并沒有想到兩件事,一是劉誠這麽不經用,二是秦烈陽這麽狡猾。這并不是他閱歷不夠,前者是措不及防,後者是壓根沒看在眼中。
秦烈陽說得對,劉誠的确受他恩惠頗多。當年劉誠還是個小商人,因着國家政策改變而瀕臨破産,這人倒是有些本事,不知道從哪裏打聽出他們是老鄉,在秦氏外面守了整整兩個星期,終于見到了他。
老鄉這種人,在家鄉裏是最不值錢的,到處都是嗎?可是在外地,卻是一種力量,起碼北京的各地商會,就算他從來不去,也是按時交着會費,支持着運轉的。
所以劉誠找上門來,他肯定是要接待接待的。說了幾句,他便發現這人頭腦清晰,性子狡猾,是個能做生意的人。所以,他倒是随手點撥了他兩句,順便給他指了一條門路。劉誠的确因此度過危機,只是後面經營不善,終究倒閉了,還欠了大筆款項。
劉誠是在準備出逃被人抓住要剁掉手的時候,方海東将他救了下來。劉誠當場就給他磕了頭,說是有事必當肝腦塗地回報他。
花上些錢,養一些對他死心塌地的人,這是方海東的聰明之處,畢竟,你雖然高高在上,但腳終究是走在路上的。
他也不是沒經過背叛的人,覺得自己救了對方,對方就會永遠不出賣他。他的底氣是,他手中有着劉誠這些年各種的黑料,劉誠出賣他,依着他的身家,他不會有半點事,而他如果下了狠心要去整治劉誠,劉誠則沒有任何取勝的希望。
所以,方海東的愕然顯得那麽的真實。他不知道劉誠究竟是犯了什麽病,居然敢說出來,并且讓秦烈陽抓住了這個把柄,将他完全坑了——他們之間的聯系實在是太隐秘了,他不信有人能扒出來。
他看向了秦振,現在,他不需要向秦烈陽解釋什麽了,他需要向花費了三十多年心血打造了秦氏財團的秦振解釋,而這個一直待他十分和藹的妹夫,剛剛即便聽到他如此批評秦烈陽,面上都沒有一點波瀾,可如今,他眉頭緊皺,目光犀利地看着他。
饒是方海東是老狐貍一個,他也覺察出了這次有點不對。他似乎太自大了,他以為秦振将秦氏財團視為生命,就可以從這方面做文章,可顯然,他弄砸了。
他的脊梁中間開始慢慢沁出了汗。好在,緊張并不能讓他感到慌張,他反而鎮定下來,這大概是幾十年的沉浮帶給他最好的禮物,他不再是那個因為別人拿走了賬上的錢,就會想着去離婚的沉不住氣的家夥,他已經有了太多的經驗了。
這些經驗,足可以讓他應對過去。
他終于笑了,沖着秦烈陽說,“故事編的很好,我也不能肯定說我不認識他。畢竟,老家的來人太多了。妹夫,從坐大秦氏來,咱們就成了家鄉的創業标杆,就連回家看望爸媽,縣裏的領導鎮上的領導還有村裏的幹部,哪個不是陪着。但凡鄉裏鄉親的有點事上北京,家裏就是接待站。”
“我承認我幫過很多老鄉,治病沒錢的,找不到項目的,畢業沒工作的,還有回家買不起車票的,這些年數都數不過來,誰知道這個劉誠是不是真來過,我不可能各個都記住的。再說,就算幫助過,也是很多年前的事兒了,起碼他現在不落魄了,亞威檢測規模還算可以,還是那句話,我能未蔔先知嗎?”
他明明緊張,可是說出來的話卻是緩慢而又有條理,看起來倒是不慌不忙,仿佛真的沒做過一樣。
方梅聽完就信了他哥哥,甚至還幫了腔,“老秦,咱家也來過不少老鄉呢,要這麽說,那以後還能處嗎?烈陽,今天是說你交了男朋友的事兒,你說這個幹什麽?轉移話題嗎?”
唐鼎欣難得正眼看了方梅一眼,她覺得這是她嫁進來後,方梅最聰明的一次。可惜,秦烈陽哪裏會被她繞過去,而是緊緊地攥着黎夜的手,沖着他媽笑笑說,“媽,這是一回事,剛剛方偉就說了,無論甲醛事件,還是要找男朋友,都會給秦氏財團抹黑,既然舅舅都這麽覺得,一起說一起解決還是比較好。”
方偉就想罵娘,他可不是這個意思,起碼不是坑爹的意思。可這時候他也不能否認啊,說我剛剛說的都是放屁,秦烈陽你不用當真,那他才是真的說話跟放屁一樣了呢。
唐鼎欣覺得秦烈陽八成不需要幫忙,就安心看戲,結果就看到了秦芙一臉擔心的表情。她不好在這裏說話,發了條微信問他,“你這是擔心誰呀?”
敵我總要搞清楚,她可不想教育了半天,秦芙還是向着方海東的。
過一會兒,秦芙才回了微信,“秦烈陽瘋了!”
唐鼎欣就覺得有點分不清楚,這到底是哪邊的,好在秦芙也很有訴說的欲望——自從唐鼎欣進了家門後,已經在接連不斷的努力中,讓秦芙相信她是一個可以商量的聰明人。不一會兒,又有一條微信發過來,“劉誠根本沒招,我就是跟我哥說了他原先經常去舅舅家,他怎麽敢這麽說?萬一舅舅認真呢?”
唐鼎欣這才挑了挑眉,看向了膽大妄為的秦烈陽,要說實在是,方海東這樣的老狐貍面上波瀾不驚她是信的,畢竟是多年歷練出來的,可秦烈陽撒了個彌天大謊正在坑人,臉上居然也是一副“我說的都是實話,我有證據”的篤定的神色,甚至還知道扭頭拍拍黎夜的手,安撫他一下,唐鼎欣不由對秦烈陽更高看一眼?
這是怎麽練出來的,她也好像有啊,似乎還差點火候?
秦烈陽笑眯眯地說,“舅舅真會開玩笑,竟然将這事兒跟老鄉幫忙聯系在了一起。我沒接管秦氏財團之前,就幫忙處理過不少這種事情,都是有定例的,看病的屬實贈送醫療費,有矛盾的幫忙居中調解,找不到工作的幫忙推薦,還有生意做不下去的,這樣的真不少,可不過是指點迷津,提供可能的合作夥伴,為他們牽線拉橋。”
“舅舅,”秦烈陽問他,“劉誠做生意起家,不過五年前因為經營方向錯誤而倒閉失業,賠了個一幹二淨,連家裏的唯一住房都賣掉了還錢。在家待了一年後,他認識了亞威檢測的老板,進入亞威檢測任職,從此事業才開始再次發展。他在亞威檢測的年薪目前是八十萬一年,亞威檢測不上市,他沒有股份分紅,而這個價錢,也是在今年他做了總經理後,才提上來的,所以這四年,他最多擁有財産三百二十萬,在北京,這算個球。可是,劉誠今年換了一輛奧迪車,價值一百二十萬,自費的。他還搬入了北京四環的一套平層大宅,這套房子全款買入,價格為九百萬整。”
“舅舅,方家會這麽幫一個老鄉嗎?”秦烈陽笑眯眯地問他。劉誠的确沒說什麽。可惜有些東西,有了結論是能推斷出來的。劉誠的個人薪資和當初企業經營情況是亞威檢測的老總說的。而他的車子和房子則是明擺着的,秦烈陽想查就能查出來。
最重要的是,雖然他沒證據,可他說出來,在方海東這樣的人耳中,就是證據。因為他們先入為主了。他知道劉誠從自己手裏拿到了什麽,而且秦烈陽言之鑿鑿說是劉誠招了,他們下意識就會以為,這是劉誠招供的。
而且不出意料的是,方海東的面色的确變了。坐了這麽久,他終于出現了一點焦急的模樣了。
秦烈陽接着加壓,“您讓我叫劉誠過來當着爸爸的面說清楚嗎?雖然被羁押了,不過這點面子我倒是有。或者是您不願意見到劉誠這個叛徒,我們再聊聊宋宏離?”
一說這個名字,方海東眼睛就眨了一下,他下意識的想,“宋宏離也叛變了”,但他很快否認了,不可能!他還是好好的都市報總編輯,他又沒被抓起來,又沒有壓力,為什麽要跟秦烈陽合作?
秦烈陽深谙人心,他自然知道,騙人的最高妙的辦法是有真有假,劉誠被關在了看守所,沒人能見到他,所以他說什麽,方海東都求證不了。可宋宏離好好的上班呢,他怎麽可能蒙騙?
他說得反而是實話,“當然,你這位老戰友倒是嘴巴很嚴,不肯透露一句關于舅舅的事兒。”
方海東就覺得,果然如此,還是老宋更穩妥些。
可秦烈陽能讓他舒服嗎?秦烈陽沖着秦振說,“可爸爸,我發現了一個很好玩的事兒,宋宏離的女兒正在辦理出國留學手續,而幫他辦理的人,不是別人,而是舅舅的助理,甚至擔保的錢都是從舅舅的卡上劃出的。”
他一副很奇怪的模樣沖着秦振說,“爸爸,我一開始覺得哎呦這就是收買的證據,可又想,他們是戰友關系,誰說不能相互幫幫忙呢?不就是一個孩子去美國嗎?不就是四年費用百八十萬嗎?這算什麽?可是,我派去的人,得到了這樣一句話。”
他的笑斂了起來,将手機摸了出來,應該是放開了音頻文件,頓時一個小姑娘的聲音傳來,“媽媽,我一點也不想去美國了,我想爸爸了,讓爸爸回來吧。”一個女人說,“得到去美國就能見到爸爸了。”十八歲的小姑娘顯然懂得多了,她憤憤不平的說,“我寧願回到過去的日子,也不想被這樣看押起來。媽媽,爸爸到底做了什麽,讓方海東這麽幫我們?還不讓我們走動見人?這不對勁!”
聲音戛然而止,秦烈陽收回了手機,扭頭問方海東,“舅舅,宋宏離做了什麽,讓你一面給他好處一面又将他的母女看起來,好像是人質一般。我查了查,這位頗有本事的總編輯,最近唯一跟我們有關的就是,他策劃了QUEEN甲醛超标系列報道,舅舅,你怎麽說?”
方海東面色晦暗,卻是一聲不吭了。
秦芙都看愣了,這又是哪裏來的證據,他怎麽什麽都不知道,他發微信問唐鼎欣,“你說這是真的假的?”
唐鼎欣哪裏知道,她只知道,這個男人太讓人欣賞了,就算宋宏離這段錄音是真的怎麽樣?那不過是一種推測而已。沒有确鑿證據證明,宋宏離的妻女出國和QUEEN甲醛超标是有必然關系的。甚至劉誠的,也是一種推測,可秦烈陽偏偏用完全不能肯定的兩件事,給方海東編織了一張沉重的網,關鍵是,方海東動搖了,他八成信了。
瞧瞧方梅,呂萍和方偉的表情吧,他們恐怕都當真了。
她一臉熱切的看着秦烈陽,就像是在看個偶像,不在意的說,“那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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