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長大了的小秀才
衙役來得突然,可卻是做了準備的。
因此林家村再一次送走了十二個壯丁。
那個撺掇孩子給林安下跪,去林安家吃糧食的閑漢,也被帶走了。
那閑漢根本不肯走,他還喊林安:“林秀才,林秀才,俺那三個兒子都賣給你當奴才了!你給俺交了七兩銀子的請兵役的錢罷!”
那閑漢媳婦兒登時變了臉,連哭帶罵的把三個兒子弄走,讓閑漢一個人幹瞪眼,被徭役帶走了。
閑漢還不忘罵:“該死的婆娘!原本想着你能幹活,還能給俺暖鋪蓋,這才沒頭一個賣你!你且等着!等俺回來,第一個就把你給賣了!呸!死婆娘!”
林安着實看那閑漢不順眼,聞言就讓跟在他身旁的林六,去給押送閑漢的衙役送了半兩銀子,請那衙役務必不要對閑漢“客氣”。
衙役自是樂得賣林秀才一個好,騎在馬上,回頭沖林安一點頭,走了。
且不提那閑漢将會如何遭罪,林家村和附近的村子,全都沉寂了下來。
——原本還擔心糧食不夠吃,現下好了,家裏的壯勞力走了,剩下的糧食,又怎麽會不夠吃呢?
可是除了類似閑漢的家人,其餘人家,俱苦着一張臉。
等到了每五日一次去夫子那裏報到的日子,林安與劉夫子談起這件事。
劉夫子嘆道:“所有人都覺得會先挑事的是敕拉族,結果率先起兵的卻是倭寇。這樣一來,先前征得那些兵士,早早就送到了北邊兒,朝廷大約是覺得把那些人再叫回來不合适,且敕拉一族比倭寇善戰,因此才會想着臨時征兵,在北邊幾個州府先湊齊了人馬,再做打算。”
林安也是這麽猜測的。
只是,“如果接下來沒有天災,或許百姓就這樣忍了下來。但是,如果明年繼續這樣幹旱,或是比今年還要嚴重,朝廷還在打仗加收賦稅……”林安道,“大亂将始。”
百姓再能忍,天災人禍齊齊降臨,朝廷還把家裏的頂梁柱給拉走了,哪裏還能忍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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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就要開始反抗了?
劉夫子沉默一會,才道:“陛下雖不如從前,但朝廷,卻有太子。”
林安卻道:“太子雖有賢明,乃是聖上元後之子,可陛下老邁,太子正值壯年,如今,陛下卻是不喜歡太子。敕拉一族雖被稱蠻夷,可卻人高馬大,骁勇善戰,聖上讓自幼學習治國之道的太子去代駕親征,其意何為?……且,天下皆知,太子,還有一處不足。”
太子無子。
不止無子,還無太子妃。
劉夫子聽到這一點終于振奮了起來。讀書人,總是更加在意正統。
無論太子為人如何,他是陛下嫡子,就該繼任大統。
“太子有子了。”劉夫子道,“為師的一個學生正在東宮做事,他傳信與我,東宮一妾室,此刻正懷有三個月身孕。”
若能一舉得子,即便這注定只能是個庶子或庶女,大家知道太子“能生”,卻也不必再讓太子受“無後”之說所擾。
林安聽罷,想到自己送出去的活字印刷,再想到當即陛下的年紀,心中大略有數:“若是如此,太子能和将士再打退倭寇或是敕拉一族,那……”到時太子既是正統,又有賢明,還能憑借活字印刷得到一幹讀書人的支持,手下若快還能得到部分軍權。陛下縱使是再不喜太子,到時也不能拿他如何。
劉夫子雖不知活字印刷一事,但是有了旁的條件,也足夠太子地位穩固了。
“只盼太子地位穩固後,能多勸着陛下,萬萬莫要如此次一般,天災加稅,臨戰征人,令百姓惶惶不可終日。”
二人又說了些話,劉夫子考了林安功課,見林安對答如流,滿意極了。
然後劉夫子又開始布置了一篇策論,還有其他功課,令林安寫策論時,不得翻閱書籍。
林安答應下來,這次得了解放,陪着劉夫子一起去後院吃飯。
獵戶也跟着一起。
吃罷飯後,林安和獵戶才離開。
還是獵戶駕着馬車,林安坐在獵戶旁邊。
秋高氣爽,林安仰着臉看天。
獵戶忽然道:“東宮妾室有孕,此事當真?”
林安道:“師父桃李滿天下,的确有不止一個弟子在東宮。且師父言必謹慎,若無七分把握,定不會說與我聽。當是真的。”
獵戶不吱聲了。
林安卻道:“你怎的關心起太子了?莫非你與太子相熟?”林安轉了轉眼珠,緩緩道,“三哥從前在我朝和敕拉一族的交界處服兵役,太子殿下從前雖未曾代駕親征,但卻幾次前往交界處探望軍士,三哥想來,也與太子見過?”
獵戶側首看了林安一眼,見林安眯眼笑着,跟小狐貍似的,偏偏頰邊的酒窩又讓他顯得乖巧無害。
“自是見過。”獵戶頓了頓,還是道,“只沒想到,太子,會讓女子有孕。”
林安:“……”這幾句話的信息量略高呀。莫非,等等,真、真的是他想的那樣?
獵戶繼續道:“那人能忍,三哥不能忍。媳婦兒,切莫負我。”
否則,他也不知道,他會做出甚麽事情來。
林安:“……且要看你表現。”
二人對視一眼,獵戶目光幽深,小秀才不甘示弱。
直到馬兒驚叫一聲,獵戶才率先收回了目光,拽住了缰繩。
日子一天天的過着。
朝堂上,太子最終還是代替聖駕去收拾倭寇,一直到來年三月,方才凱旋。
太子在軍中地位越發穩固。
四月初,太後重病。
太子代陛下在寺中齋戒百日,太後鳳體康複,七月中,太子重返宮中,将自己偶然所悟、工匠多番試驗而出的“活字印刷術”,以簡單易懂的圖畫形式,印在書中,令人廣而發之,告知天下。
幾日之中,書價降了三分之一。
而太子殿下在讀書人之中,威望更勝。民間因書價降低,對這位儲君也越發有了好感。
同月,北方大旱,南方洪澇不斷。聖上不顧百官跪地請求,強行下令,令太子親去南方,安置洪災和洪災後的事宜。
朝堂上的事情,林安想管也好,不想管也好,都是管不着的。
他唯一和這件事有關系的,就是那位太子殿下在将活字印刷術公之于衆之後,收到了一封太子殿下的親筆信。
信中,太子直接問林安,剩下的謝禮,是想要五萬兩銀子,還是要一位名士弟子的名分。
林安如何看不懂太子信中的意思?
可是他已然拜了師,正是只有秀才功名的劉夫子。
縱然劉夫子功名不顯,名聲不顯,可是師徒名分早定,劉夫子又曾為林安的前途四下奔波,學問也頗好。若無劉夫子當日奔波,如今的林安,即便是能過得富足,卻也要上交大筆的賦稅,還要一輩子背上一個“科舉舞弊”的名頭。
因此林安是不可能再拜他人為師。即便那人比劉夫子名聲更加顯赫,即便那人會為他帶來更多的名利。
林安擡筆,選了前者。
太子殿下說話算數,八月底,就令人給林安送來了一封厚厚的信。
可惜太子殿下也沒餘糧,因此只給林安送了三萬兩的銀票,剩下的則是京郊的一處溫泉山莊,京中的一處三進宅子,還有林安所在的省份州府的百畝良田、兩間鋪子和一處五進大宅。
太子殿下還道,三萬兩銀票加上那些,應當差不多足夠五萬兩。當然,如果林安覺得不夠,可以告訴他,他給林安寫張欠條,等将來他的庫房變大了再還。
太子的庫房變大,可不就是變成皇帝的庫房那麽大?
林安:“……”雖然的确是不夠,可是,他也不能再要啊。
林安将銀票和房契、地契藏了起來,就開始繼續讀書。
他是正月初六的生辰,如今已是八月初,他已經十五歲半了。
林母是他十三歲那年的夏初去世的。
這也就是說,等到明年的夏初,他十六歲時,就可以出孝了。
而三年一次的大考,正好輪在後年——原本舉人試是在春天考,可是不知朝上如何争論,後年的舉人試,開始定在秋天。
這也使的林安要在十七歲半時,才能參加舉人試。
若得中舉,方能參加來年春天的會試和殿試。
而那時候,他已經十八歲,出孝兩年。
林安不怕等,也不覺得十八歲是多麽大的年紀。
可是,和他前後腳出生的林大丫等不了,他必須在出孝後就盡快把林大丫嫁出去。
林安手上有了銀子,倒也不覺得給林大丫置辦嫁妝有多難。他并不擔心這個。
他擔心的,是他自己。
想到這,饒是林安心再寬敞,也看不下去書了。
他慢慢站起身,看向窗外。
林安家的宅子就建在山腳下,擡頭就能看到巍巍高山。
此刻,獵戶正在那高山之上。
獵戶這一整年,都往山上跑的很勤快。只是和先前不同的是,獵戶從前用獵物換來的東西,統統都會交給他,而今年,卻沒有。
林安知道獵戶為什麽沒有這樣做。
并非是獵戶不喜歡他了。
而是,在準備聘禮。
來年夏天,待他将林大丫嫁出去,獵戶就想來娶他了。
林安心中很是煩躁。
戶婚律所寫,歷歷在目。林安喜歡獵戶不假,可是,讓他嫁給獵戶後,像這個時代的女人一樣,常年困于家中,無事不得出門,不能與家人之外的男女相處過多,不得擁有嫁妝之外的私産,不得幹涉夫君納妾,延續香火雲雲。
做官不能超過六品——這也是戶婚律所寫。可是,據林安所知,朝廷已經有兩百年沒有出現一個“嫁人”的男子出任官員了。
如此情形之下,哪怕他心底再喜歡獵戶,林安也不願嫁,不能嫁。
可是林安能察覺得到,獵戶和他是完全相反的想法。
獵戶很期待孝期之後,他們二人成親之事。
獵戶比林安想得要在意名分二字,在意地更多。
林安想,他大約,真的要很認真很認真的和獵戶談上一次了。
或許獵戶願意聽從他的想法,願意放棄成親一事,從此和他做一對奸夫淫夫,雖不能告知世人,但卻能一輩子一雙人呢?
林安兀自想的美好,卻隐約聽到幾聲遠遠地尖叫聲,還有“嗡嗡”聲。
他正走到另一個窗戶查探,就聽林大丫小樓裏姜氏開着窗扯破嗓子似的大喊:“東家!快關窗!蝗蟲來了!蝗蟲來了!”
林安往窗外一側身,恰好看到村子裏面,大半的天空都黑了,密密麻麻的蝗蟲飛快襲來。
林安“砰的”一聲,就将窗戶關上。
随後覺得那窗戶紙不夠靠譜,又将桌子推了過來,在桌子上放上案幾,案幾桌面朝着窗戶。
不消片刻,林安就聽到了蝗蟲大群飛過的聲音,和數只蝗蟲咬窗戶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待到蝗蟲大群飛過的聲音終于遠去時,林安才打開了窗戶一角,捉住了數只沒有跟着蝗蟲群飛走的蝗蟲。
林安匆匆下樓,去看了林大丫和林二丫都不曾受傷,這才放下一半的心,然後就和顫巍巍的顧太太一前一後往學堂趕去。
——顧夫子會些強身健體的拳腳,又覺書生要科舉,必須身子過得去才成,因此每天的這個時辰,都會帶着學生在院子裏練拳腳。
林安想到今年才堪堪五歲的林平和秦茂,頓時心生懼意,恨不得能一眨眼就飛到學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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