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又欠債的小秀才

林安雖然焦急,跑得也快,可他們家建的比較偏遠,距離學堂也遠,因此緊趕慢趕的,兩刻之後,才到了學堂。

學堂卻是一片寂靜。

林安心頭跳了跳,大力推門而入。

兩個小東西就朝着他撞了過來。

“哥哥!”

“林小叔!”

林安将兩個小東西都抱在懷裏,上下摸索一番,見都沒有受傷,這次放下心來。

顧夫子慢悠悠走了出來,和林安寒暄幾句,笑道:“說來也是這些學生自己的運氣,今天我突發奇想,令他們考試,打算讓考試通過的在院子裏玩,沒通過的在學堂裏寫大字。結果……”

學堂裏十八、九個學生,一個都沒能通過他的考試。

于是全都留在學堂裏寫大字。

氣得顧夫子自己都不能去院子裏活動筋骨,只能在屋子裏陪着他們。

不過也好在如此,學堂裏的人才全都避過了那場蝗蟲來襲的情形。

林安聞言,哭笑不得之餘,卻也慶幸。

他抱着兩個小的道:“辛苦夫子了,天色晚了,不知可否能将他們帶回去?”

顧夫子擡頭看看天,再看村子裏別處趕過來的村民,擺手嘆道:“走罷走罷,放兩天假,大後天,再回來上課。”

林安謝過顧夫子,就一手領着一個,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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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平和秦茂雖然長大了一些,可到底還是個五歲的娃娃,親眼看着那些蝗蟲穿破窗戶紙,跑到學堂裏,夫子還要帶着他們去逮蝗蟲、踩蝗蟲,到現在為止,學堂裏還留着不少蝗蟲,兩人就算膽大,此刻心裏也有些害怕。

可是兩個小娃娃偏偏又都傲氣的很,覺得小男子漢不能随便嚷着“害怕”,因此俱抓着林安的手不放,直到走到田邊,林安看着田地裏的還沒收的糧食站住不動,林平和秦茂也好奇的站住。

卻見大片大片的田地裏,小麥和玉米被蝗蟲吃掉了約有三分之二。

只剩下了三分之一。

而今年因為下雨下的晚,秋天也比往年要暖和的多,所以秋收也晚。老農們總想等莊稼再長一長,然後好賣個好價錢。

結果呢?

還剩下三分之一。

而這剩下的三分之一裏,既有他們來年的飯錢,還有要向朝廷交的稅。

有些人家裏成年的男丁多的,還要攢着錢打算交免除徭役的錢,家裏姑娘兒子大了的,還要想着孩子讀書或是婚娶的錢,家裏老人年紀大了,難免要用藥……林林總總,如此算下來,這剩下來的糧食,哪裏還夠?

林安甚至能想到接下來林家村的村民痛哭流涕的情形。

偏偏,他甚麽都做不了。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村子裏人确定蝗蟲不會再回來了,又看完了自己家人都還安穩無恙,便都跑來了田地裏。

登時伏地大哭。

整整辛苦一年的成果,就被一群蝗蟲,毀了大半。

幹旱,徭役,征兵,加稅,蝗蟲……他們甚至不知道,接下來等待他們的會是什麽。

看不到出路,看不到希望,只能日複一日,這樣無望的過下去。

林平和秦茂兩個雖小,可是他們也懂得田地和糧食都農民的重要性。見大人們都哭了,他們看着地裏的情形,亦小聲啜泣了起來。

林安蹲下身子,拍了拍兩小的後背,這才道:“你們看,百姓可苦?”

林平道:“苦,蟲子一來,大家都白忙活了。”

秦茂道:“苦,靠天吃飯,還要被天欺壓,很苦很苦。”

林安道:“所以,答應我,将來無論如何,至少要考取秀才功名,護住家人。”

考中秀才,至少可以有二十畝不需要交稅的田地,至少可以免除徭役,見官不跪,可以更好的護住家人。

至少,在重重災難之下,還可以因不需要交稅賦的二十畝田地,不必餓死。

兩小懵懵懂懂的點了頭。

林安再看一眼伏地痛哭、目含絕望的衆人,終于帶着兩小返回家中。

他還不曾進家裏的院子,就被從他背後沖過來的頗為狼狽的男人給一把抱住。

林安一怔,想要掙脫,就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別動。”

是獵戶的聲音。

林安便沒有再動。

然後他就被獵戶打橫抱了起來,大步跨過院子,走向他的房間。

然後“砰的”一聲,用腳關門。

旁觀到這一切的,要麽是林安的親人,要麽是林安的家仆。

衆人面面相觑,見林平癟着嘴就要哭,忙哄了幾句,就把林平抱到後院,林大丫和林二丫住的地方了。

至于獵戶和林安……他們還是當做甚麽都沒有看到好了。

而另一廂,林安初時沒說什麽,等門關上了,他才怒了,掐着獵戶的脖子道:“放我下去!”

獵戶不為所動,繼續抱着林安走向二樓,林安春夏秋季住的房間。

小心翼翼将林安放在床上,又以偷襲之術脫掉了林安的鞋子,然後就毫不客氣地壓在了林安身上,然後上下其手。

林安臉紅了紅。倒不是羞得,而是氣得。

“三哥你做甚麽?我孝期還沒過呢?”

獵戶的動作停了一瞬,随即又開始動作,聲音悶悶的解釋道:“看你受沒受傷。”

然後悶不吭聲的就要上前把小秀才的外袍和中衣都脫掉。

小秀才嘴角抽了抽,只脫了外袍。

雪白的中衣下,包裹着已經十八歲的已經漸漸長開的小秀才。

獵戶呼吸一滞。

小秀才抓住時機,猛地将人踹下床去。

見獵戶乖乖的被他踹下床,小秀才狐疑的看了一眼,就見他身上沒有受傷,可是獵戶身上,卻頗為狼狽。

原本好好地一身玄色衣袍,卻突兀的出現了數個破洞。

就連獵戶裸露的臉、脖子和手上,似是也有咬痕。

小秀才頓了頓,跳下床去,跪坐在地毯上,掰着獵戶的臉看了看,又看獵戶的手。

半晌才道:“你不是在山上?,蝗蟲來了,怎不往高處走?或者去尋個山洞堵了,也不必受這樣的傷。”

雖說蝗蟲咬的不是很厲害,但是看着獵戶受傷了,且這傷還不是他給的,小秀才心中就有些不是滋味。

獵戶搖了搖頭,然後伸出手指,戳了戳小秀才頰邊。

——意思是想要看小酒窩。

獵戶一直對小秀才的兩個小酒窩格外的情有獨鐘。

小秀才黑着臉把獵戶的手打開了:“沒得看!笑不出來!”然後又要把獵戶拉起來,“起來,去白遠那看看,有沒有藥可以抹一抹。”

就算沒有藥,也該用烈酒消消毒才好。

獵戶悶悶的站了起來,然後看一眼沒穿鞋子的小秀才,心中一暖,就又把小秀才放回了床上。

然後用自己的大手,把小秀才的兩只白嫩嫩的腳丫給捂住了。

小秀才別扭極了,惱道:“又不是冬日,不許捂!”

獵戶道:“那冬日,三哥便來為你捂腳,可好?”

小秀才:“……”

獵戶:“如此,便說定了。”

然後起身把小秀才的衣服遞過去,還自動自覺的出了門去避嫌,讓小秀才自己穿衣服。

小秀才:“……”

等等你回來!捂腳的事兒,什麽時候說定了?他明明什麽都沒說!還避嫌,你脫我衣服的時候怎的不避嫌?

林安氣惱極了,可除了捶打獵戶幾下,他顯然什麽都做不了。

就連要罰獵戶晚上跪搓衣板,他暫時都沒法子實時監督。

等到林安氣呼呼的穿完衣服,去後院看了一眼兩個妹子,再和獵戶去白遠家的路上,看一眼身側的獵戶,他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

獵戶對山上熟悉的像是自己家。他只要想,一定不會因蝗蟲受傷。可是獵戶卻實實在在的受傷了。

林安腳步一頓,再思及縱使是以獵戶的腳程,想要在蝗蟲走了之後在下山,然後再趕去尋他,想來也是來不及。

除非……獵戶在山上看到山下的蝗蟲群,然後立刻就往山下趕,這樣算起來,才有可能在他回家後,獵戶會從他身後突然冒出來。

那個時候的獵戶,應當是跟了他一段路程了。

林安想罷,歡喜之餘,心中又平添一段愁。

不過愁歸愁,林安還是帶着一臉“小小蝗蟲,奈何不得我”的神情的獵戶,跑去了白遠那裏。

出乎林安意料的是,白遠那裏并沒有什麽人。

“不是蝗蟲來了?怎麽沒人來看傷?”并不是每個人都那麽好運氣的躲在了房間裏,林安心知,肯定是有不少人受了傷的。

白遠正盯着自己地裏被毀了大半的藥材翻白眼:“蝗蟲而已,他們才不舍得花這個錢咧!更何況,今天蝗蟲一過,更沒人舍得花這個錢了。”

不過,也還好沒多少人來。因為如果來的人真的多了,他也沒藥給人塗抹。

“喏,等着,我去給你男人找藥!”白遠心痛了一番自己被毀的藥材,起身去給皮糙肉厚、其實不怎麽需要藥的獵戶找藥。然後心中暗自想着,既然他藥草被毀了不少,那就劫富濟貧一下,從林安身上找補回來好了……

于是他就給林安找了一瓶手掌高的小藥瓶,跟林安要五兩銀子。

林安:“……”

獵戶:“……”拉住小秀才的手,“山上有藥草,三哥上去挖了藥草自己塗就好。”

其實根本不用那麽麻煩,這點子紅腫,明天就能消。可是看小秀才對他這樣上心,獵戶自覺甜蜜,便不忍說。

林安道:“五兩銀子,除了這瓶藥,你再幫我去教他們種藥草,如何?”

白遠道:“我只教,至于他們能學到多少,那是他們的本事。種不出來,可不能怪我。”

二人達成協議,白遠要和林安擊掌為盟。

林安對此無可無不可,伸出手,正要和白遠擊掌,就見白遠手腕子上纏了一條金色小蛇。

白遠:“來呀!”

林安:“……君子一言既出,驷馬難追。擊掌只是小節,無需在意。”然後從白遠另一只手上搶過藥膏,“如此,過兩日我令人來尋你種藥材,再!見!”

林安說罷,就氣勢洶洶地拉着獵戶走了。

白遠見人走遠了,轉轉眼珠,這才把手腕上的小蛇給揪了下來。

然後蹲下身子,伸出一指戳戳小蛇的腦袋,道:“你瞧,這世上不喜歡蛇的可多了去了,你要乖乖的跟着我,否則你被旁人捉去了,剝了皮炖湯都有可能!”

小蛇像是能聽懂似的,乖乖的點了點腦袋,然後矢志不渝地繼續往白遠身上爬。

白遠嫌棄的看了小蛇一眼,但是沒有阻止。

林安和獵戶往回走。

路上經過成片的田地,幾乎所有的村民都跪在田裏哭。

這場蟲災,把村民們的背脊都壓垮了。

怎麽辦?

要該怎麽辦?

跪在田地裏哭的村民們不知道,林安也不知道。

可是林安知道,他現下心中最想做的是什麽。

黃昏,田邊。

小秀才和獵戶并排走着。

小秀才:“三哥,百姓太苦,我想做官。”

獵戶:“……”

小秀才認真道:“還要做大官。”不只是六品以下。

獵戶沉默不語,良久才開口:“帝王當權,可以決定百姓的一切。而這個帝王是好還是不好,是善還是惡,是否會一時糊塗,做出錯誤的決定,你卻不知。為這樣的人當官,不值。”

小秀才道:“我并不為他,而是為百姓。”也是為了他自己。百姓太難,難過頭了,一旦起兵反抗,接下來就輪到他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開始難過了。小秀才還不想面對那種情形。

獵戶:“你救不得所有人。”

小秀才:“縱然我一人之力,不能幫助所有百姓。可是,若我為官,哪怕只是七品縣令,最起碼,能上奏章,懇請皇帝免除今年田賦。”

獵戶:“……七品小官,皇帝不一定看你的奏章。”其實是一定不。

“……”小秀才:“縱然不看,我既有心,便可偕同其他同朝為官者,抑或是寫信與太子,請太子上請陛下,既增加民心,又令百姓得以度過此劫。”

獵戶:“……陛下不喜太子,為太子增加民心一事,陛下做過一次,便不會做第二次。”

小秀才:“……”

獵戶:“不過,若媳婦兒這樣心心念念,三哥可幫你。”

“?”

“減免田賦。”

然後獵戶果然用密語寫了一封信。

那封信送出去一個月後,朝廷果然傳出消息——今年凡遭遇蝗災之處,不收田稅。

百姓皆稱道明君,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林安若有所思,抓着獵戶上下看了一番,才道:“是不是……很難?三哥你真的讓皇帝老兒減了稅?那是不是,你還要去給他打仗?”

如果真是如此,林安寧可當初沒有說過那些話。

獵戶道:“我并不識得皇帝老兒。”見小秀才詫異,又道,“是有人欠了我的,這次,只算是他還我。”

小秀才放下心來。

獵戶又道:“媳婦兒也欠了我的。”

小秀才:“……”

獵戶:“要還的。”

然後小秀才眯着眼睛笑了起來,露出兩個淺淺的小酒窩。

還不忘拿獵戶的手指戳他的小酒窩。

獵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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