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相認

等到一衆人都走了,那周氏絞着手帕上前,“老爺……”

一邊就要依靠在那蘇煥之懷裏,蘇煥之扶住了她,道,“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周氏見他雖是說着感激的話,但語調都是淡淡的,似乎不是很關注這裏,她有些膈應,只順從地回了句,“這是賤妾應當做的。”

蘇煥之四處打量着,随口問周氏,“據說前些時候那孩兒也病得迷迷糊糊了?”

周氏有些防備地看着蘇煥之,她不知道他問這話是何意,但還是老老實實回答了,“那孩兒命大的很,病得快死了被一個農夫救了……前些時候已經跟老爺你說過了。”

那蘇煥之眼神一閃,略略思考一會兒,便笑道,“原是我糊塗了,這些日子病得狠了,很多事情都弄混了。”

周氏眼珠子一轉,告狀道,“這孩兒自打送了別人作那契弟之後愈加無法無天了,老爺,他竟然……”

蘇煥之臉色變道,“契弟?”

略略一思考,臉色更是凝重,“是給別人填房?”

周氏道,“那倒沒有,據說那村夫将他當作娘子一般看待,算他好命罷。”

蘇煥之雙目微瞪,但仍舊冷靜道,“這是何時之事?”

周氏甚為奇怪,“便是老爺你遠赴光州之時,你一回來賤妾已是将那來龍去脈皆與老爺你說過了,不是賤妾狠心,着實是無奈,賤妾……”

正要說什麽,那蘇煥之擡手制止了他,臉色甚為冷厲,

周氏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心間的奇怪的感覺愈是厲害,但只是一瞬間的想法,她不欲在這件事情上過多糾纏,很快她便換上了好顏色,“奴家今日最高興了,老爺你可算回過神來了,咱叫下人備一桌小菜,就在賤妾這屋裏晚膳罷。”

蘇煥之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回屋一趟。”

話畢,便匆匆忙忙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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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氏看着那匆匆離去的身影,心間不安地感覺愈來愈盛。

=======

天色已是暗了下來,蘇淩被那小厮帶至一處清幽的廂房。

那院內甚為考究,四處木籠子的燈已掌起,在那黃暖的燈光下,只見那引自內湖的水被人工開鑿的一條小渠彎彎曲曲地從外引自裏面,在院落西側彙成一個八尺見方的小池子,那小池頗有幾分如今日式石山水的味道,邊有一個小小木橋跨着那小渠過去,角落裏錯落有致地長着些細竹若葉小葉荷之類,一旁的拱形門上書三字“竹林境”。

這顯然是一個古代知識分子趣味的一個書院。

穿過那小橋流水與絲竹,那小厮帶着蘇淩進了廳堂,點了案臺上的燈,等到屋子明亮起來,那小厮拿着袖子往那一邊的梨花木凳上擦了擦,略有歉意道,“大少爺見諒,自打老爺落水卧床以來,這房間幾乎沒人過來,故而那些仆婦們也懈怠了,落了些灰,污了少爺的眼了。”

蘇淩見他難得說得客氣,只擺擺手,“不會不會。”

那小厮客氣的很,“少爺先在這兒帶上片刻,老爺稍後就來。”

這小厮自小開始在這府上呆了十數年,最是機靈圓滑,自打老爺落水以來,府裏說什麽的都有,大多都說老爺此次落水,皆是那老夫人逼着老爺在蘇家祖先面前發誓要尋了那大少爺回來待他好,但那蘇老爺卻沒有兌現誓言惹的禍。這段時間以來,那老爺病得迷迷糊糊之際,嘴裏念着叨着的皆是這位少爺的名字,想必是風向有變。

作為一名浸淫人情世故多年的小厮,他自是循着順杆兒爬的人生準則。

對待蘇淩那是一個殷勤。

安置蘇淩妥當之後,那小厮便點頭哈腰地退了。

蘇淩內心遭遇方才那大風大浪,此刻終于稍稍放松了些,坐在那椅子上消化着自己這些時候的經歷。

也不知那老祖母身子如何了,若是可以,自己真想過去看望看望她,心內擔憂的同時,又想起方才那作惡多端的周氏來,心內憤恨的同時又後怕不已,剛回蘇府不到一日,竟然整出了這麽多事情來,只把蘇淩弄得心身俱疲。

也不知那“父親”作甚要将他留于自己書房,思來想去一點兒頭緒也沒有。

蘇淩本就累極乏極,此刻放松下來不免有幾分倦意,那燭光晃晃悠悠的,更是晃得人昏昏欲睡。

正待渾渾噩噩間,門口一個破門而入,連帶進一陣勁風,霎時将那燭火吹滅,屋內一下子暗了下來,蘇淩驚得站了起來。

天色已黑,蘇淩看見眼前一個欣長的人影慢慢地朝着他走來,黑黝黝的看不清面目,蘇淩吓得貼到了牆上,慌道,“你,你是誰?”

那身影愈加靠近,蘇淩都能感受到那股迫人的氣息壓過來,心髒一下子吊在喉嚨口。

好不容易借着那淡淡的月光一瞧,才漸漸看清眼前的臉。

蘇淩顫聲道,“父親……”

那蘇煥之沒有理會他,一雙眼睛在黑漆漆的夜裏發着光芒,他慢慢地靠近蘇淩,直至不能靠近,身子緊緊地貼着他的,一只手有些顫抖地,又有些遲疑地慢慢地撫上了蘇淩的臉,“蘇淩……”

蘇淩害怕,他不知道為何蘇煥之這般,只拿雙手推擠着他,“你……你……”

臉上的手冷冰冰的,一寸寸地摸着他,蘇淩愈是害怕,只哀哀地呢喃,“父親……”

好半晌,耳邊又一個悲切的聲音,

“蘇淩,是你麽?我的蘇淩……”

蘇淩覺得可怕極了,這樣的蘇煥之他覺得比起記憶裏冷漠的樣子更加的可怕,蘇淩猛地推開他便往屋外跑,可還沒跑出門口,便被攔腰抱住,“陳斐,”身後那個人急切地說,“你記得陳斐麽?”

蘇淩僵直住了。

夜涼如水,屋外叮叮咚咚的有着溪水的低鳴,風吹過,一陣波瀾蕩向遠處,被岸邊攔截了,又逶迤地回蕩,四周靜悄悄的,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的,一聲比一聲大,雖是初夏之夜,可蘇淩覺得自己冷極了,那股寒意如同刺骨的寒風一般,從腳底滲透上來,漸漸地淹沒他,淹沒他。

快不能呼吸。

陳斐,他怎麽能不記得,這個名字貫穿了他那不可明說的青春歲月。

他所有的第一次,都是陳斐給他的。

那些快樂、痛苦、悲傷的極致,都是那人賦予的。

自己上輩子那些單薄的有些乏味的青春,都因那人的出現打上重重的痕跡。

自己與陳斐,說不上什麽合适。

都是小城市裏的人,但陳斐比起蘇淩那低到塵埃裏的平凡,顯得耀目的多。帥氣、驕傲、陽光,父母的自豪、學校的焦點,師長的帥表,幾乎是每一個跟他一起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跟他打成一片。

這之中自然是不包括蘇淩。

少年的蘇淩是卑微的,自小被父母遺棄,好不容易被院長收留,在孤兒院裏安安靜靜地長大,好歹靠着社工會的救濟才能夠上學。遠遠地坐在教室的角落裏,成績不高不低,連老師讓他起來回答問題,都要想上好一會兒叫什麽名字。

便是喜歡陳斐這件事,也做的一絲痕跡也不敢透露。

畢竟自己這樣的性向,光是想一想便覺得罪惡至極,那樣陽光美好的少年,如同神祠一般,蘇淩帶着自卑的罪惡感,即使在心裏想上那麽一想,都覺得侮辱了那個燦爛的少年。

可是忍不住啊,一點點都忍不住。

光是想到他,心裏便會隐隐作痛,好似一個巨大的誘惑在前方,眼前是一個深不可測的陷阱,可是忍不住就想走過去,即使粉身碎骨,即使灰飛煙滅,但還是遏制不住向前的欲望。

想看到他,不可遏止地想要看到他,哪怕是一點點的時間,哪怕是遠遠地距離。

假裝去小賣部買水,慢騰騰地路過那操場,為了多看幾眼場中那個陽光的少年揮灑的汗水;知道陳斐會在幾點上學,便繞了遠路慢慢跟着人家,遠遠地看了那麽一眼,連走近一點都不敢;偷偷地在人家樓下看着屋裏的燈光,直到熄滅了才慢騰騰地回了家;暗暗的在學校的光榮榜上觀察他的名次,高了他高興,低了也忍不住沮喪。

這樣卑微到塵埃裏暗戀着。

就是陳斐,若不是那場突如其來的告白,是萬萬不知道有一個這樣的人在自己周圍跟了自己如影随形了三年。

正是這樣天差地別的兩個人,在那青春年少的歲月裏糾纏,糾纏再糾纏。

對于青春時期裏的蘇淩來說,陳斐是他的全部。

融入骨血一般的全部,以至于後來的他,痛到無以複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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