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齊方朔此次出海選的是一艘三帆樓船,從數量上看規模不算大,但從質量上看……這船光甲板上的建築就足有三層,高十餘丈,每層均設女牆,牆上開箭穴,兩邊各三十槳,船首配沖角,滿滿當當可載一千人。

當第一次看到這艘龐然巨物的時候,從未出過海的我再次為燕穆侯的財大氣粗而嘆為觀止。

“這種樓船整個大夏都不會超過百艘。”程小雨站在我身旁說道。

我看港口還停着幾艘一模一樣的戰船,于是道:“有船不用,只帶了百來號人,都要出發了連要找什麽東西都不告訴我們,看樣子侯爺很怕人多嘴雜洩露天機啊,這次遠航難道真的是去尋長生不老藥的?”

程小雨無所謂地道:“誰知道呢?要是這是搜賊船,左右都上了,再想下也難了,不如靜觀其變。”

我看着眼前的龐大船只,嘆了口氣:“說的也是。”

等人全部上船了,我和程小雨又一起擠到甲板上看起錨。

當樓船底部的巨大木漿緩緩劃動,整體開始朝着港口外駛去時,我倆不約而同驚嘆出聲。

而此時,朝陽初升,将雲與海面染成了赤金,波光粼粼,霞光萬丈,景色美不勝收。

晨風徐徐吹過,可能是覺得這景色太美了,程小雨和我手肘支在船舷上,誰也沒說話,托着下巴看了許久許久。

忽然,我似有所感,一轉頭看向船艙最高那層,猝不及防地,與一雙同樣波光潋滟的眸子對了個正着。

齊方朔站在最高處長眺遠方,身邊跟着齊英,可能只是無意間瞥了眼我這邊,就被我抓個正着。

出于禮節,我只好微微拱手朝他行了一禮,而對方也以颔首回了一禮。

可能是甲板上風大,他身上披了件暗紅色的鶴氅,相當打眼。

而就在此時,繪着金燕紋章的巨大船帆被緩緩放下,從我這個角度看去,與齊方朔的身姿相得益彰,簡直配得宛如一幅畫般。

從剛剛無意間的一對視開始齊方朔很快就移開了目光,我卻一直挪不開眼睛,呆呆仰脖子往上看,看得程小雨都察覺到不對轉過身學我的樣子仰頭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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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看帆還是人?”

他的聲音宛若驚雷,劈得我一哆嗦,慌忙收回視線。

“當然是帆了!”

程小雨怪腔怪調地“哼哼”了一聲,明顯不信。

我卻是不管他信不信了,又看了眼齊方朔的方向,擡腿往船艙裏走,任程小雨在後面叫也不停。

因為這次帶的人少,船艙內的房間一人一間都有剩,仆從與尋常士兵住在底層,大部分侯府的侍衛和齊方朔請來的外援都住在二層,而齊方朔本人和他的親衛則住在頂層。

我本來也是住在二層的,和黃明還有程小雨是鄰居,但是船才開沒多久我就感覺不對了,整個人暈的厲害,胃裏更是一陣陣翻攪,沒多會兒就把早上吃的全吐了,吐得是欲仙欲死。

齊英知道我疰船後,命人給我煮了許多銀丹草,水當藥服下,草就嚼碎了敷在額上,可惜收效甚微。

到最後實在沒辦法了,程小雨向齊英抗議說我吐得大家食不下咽,強烈要求把我調走。

然後我的房間就被調到了頂層,與齊方朔一層。

不知道是不是頂層高,搖晃的不是那麽厲害的原因,我的疰船之症竟很快有所緩解,除了仍食欲不振外,吐倒是不吐了,臉也恢複了血色。

經此一役,黃明和程小雨便總笑話我嬌氣,說我跟個小娘子孕吐一樣,氣得我簡直想吐他們一身。

在海上沒什麽波瀾的行駛了一個月,每天除了看海就是自己找事做,樓船再大兩三天也逛遍了,剩下的日子真是百無聊賴,每天閑得發慌。

但如果我一早知道接下去要遭遇的事,我一定會祈求老天讓我一直這麽無聊下去。

這天傍晚其實已有征兆。先是雲層,嚴嚴實實遮擋了天空,不時閃動雷光,昭示着随時降臨的狂風暴雨。接着是海浪,颠簸更甚,就連身處頂層都能感覺到船體的劇烈搖晃。

管帶通告全船說是夜晚會有雷暴,要大家做好準備。而在這種天氣下大夥兒也沒了玩樂的心,基本上用過晚膳就各回各家休息了。

我因為怕暈,還特地問随行大夫要了可致人昏睡的藥丸在睡前服下,準備來個一覺到天亮。

沒想到的是,我半夜就醒了。

船體猛地傾斜,我從床上毫無預警地滾了下來,瞬間就給驚醒了。

窗戶早已被狂風吹開,豆大的雨點夾雜腥鹹的海風怒嘯着拍打在我的臉上,雷聲震耳欲聾,讓人懷疑下一刻就要劈在船上,或者已經劈在了船上。

我手忙腳亂地從地上爬起來,踉跄地往門外跑,扒住門框的時候就看到外面的走廊呼啦啦站了一排人,手上都抓住一條系在女牆上的繩子,讓自己不至被甩出去。

黑風孽海,一旦到了這種時候,凡人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看着一個空位,趕緊跌跌撞撞沖過去抓住繩子,打在臉上的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海水,沒一會兒全身就濕透了。

突然一個大浪,船猛烈地颠簸了一下,我沒抓穩,整個人往後摔去。正在暗暗叫糟之時,後背撞進了一個結實的胸膛,腰上一緊,我低頭看去,攬着我的那只手,拇指和食指上分別戴着枚銀指套。

我竟然摔到齊方朔懷裏了!

“侯爺!”我趕緊抓住一邊的繩索,但非常時期,沒法随意變換姿勢,後背還是緊緊貼着身後的人,“你當心……別戳到我!”我在風裏大聲吼叫。

“閉嘴!”低沉中帶着點怒氣的聲音就在我耳邊響起,在這個冰冷的雨夜竟奇跡般地讓我感受到了一點燙人的溫度。

我身上只穿了亵衣亵褲,被雨水一打,薄薄一層就這麽貼在了身體上,要是一個人肯定挺冷的,但兩個人貼一起互相傳遞着體溫,反而不覺寒冷。剛剛随便那麽一瞥的時候我還看到有人只穿了一條褲子打赤膊的,暗自慶幸自己沒有脫光睡覺的習慣,不然就算安全活到天亮,恐怕也沒有臉再面對大家了。

又一個大浪襲來,我耳邊響起齊方朔的聲音:“抓緊我!”他話音方落,船體就猛地騰空再落下,我反射性地用空餘的那只手抓緊腰上那截手臂,心髒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

“侯爺!我們……我們會不會死?”實在不怪我說喪氣話,任誰都不會覺得這種天氣我們還有命活。

齊方朔的聲音透着股咬牙切齒的意味,我覺得他一定很想就這麽把我抛下海去:“有我在,你死不了!”他喘息着道。

過了會兒,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風浪好像小點了。然後,方才一直被恐懼壓倒的另一種感覺立刻湧了上來,鮮明地不容我忽視。

“侯爺,我想吐!”我苦着臉道。

腰上的手更緊了:“憋着!”

我趕忙用手堵住嘴,不讓自己吐出來,到最後整個人都有些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暈了過去。

等我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天光大亮,雨停了,海浪也小了,我躺在走廊的地板上,穿着濕噠噠的衣褲,風一吹就直打哆嗦。

我一下坐起身,發現其他人也都橫七豎八地癱坐在走廊各處休息,顯然是被昨晚的風浪折騰的夠嗆。

看向自己身後,果然看到同樣一身狼狽的齊方朔。

他靠在木欄上,雙眼微閉,呼吸平緩,半幹的發披散在肩頭,有一些擋住了他俊美的臉,我微一愣神,伸出手探向他,想要幫他把頭發撥開。

但還沒碰到,對方的雙眸就驀地睜開了,與我的視線對個正着。

我心一顫,手臨時轉了個方向,改為給他掖了掖衣襟。

“當心着涼……”

他定定看着我,沒表态沒說話,過了會兒自己整理了下淩亂的衣服,從地上站了起來。

“齊英!”

“在!”齊英從一群侍衛裏站起來,赤裸着精壯的上身。

齊方朔眉頭緊蹙,不怒自威,利落地發號施令:“帶人迅速清點損失,統計傷亡人數,安排船醫診治。然後将管帶找來見我,他要是死了就帶副管過來!”

齊英領命,恭敬道了聲“是”。

走廊迅速空了下來,齊英帶着一隊人馬就下了樓。同時齊方朔也轉身回了房,我猜是換衣服去了,他們這些貴族子弟,總是面子大過一切的。

雖然身上還穿着濕衣服,但我仍決定下樓先确定程小雨他們的安危。我們在三層都弄得這麽狼狽,真不知道他們二層甚至一層的怎麽熬過昨晚的,昨天我隐隐約約有聽到尖叫和喊救命的聲音,希望不是他們。

當我急急趕到二層的時候,幾乎和樓上一樣,滿地狼藉,路過某幾間房的時候還能聽到裏面發出的唉唉痛叫,想是有人傷着了。

我見程小雨的房門開着,就一邊往裏沖嘴裏一邊嚷着:“怎麽樣怎麽樣?還活着嗎?”

然後就看到程小雨和黃明一齊轉頭望向我。

程小雨坐在凳子上,胸口纏着一圈紗布,隐隐透出血色,黃明正在他背後為其包紮。小乖則站在一旁的架子上梳理羽毛,因為渾身被淋濕了,整只鷹看着都縮小了一圈。

“死了,你現在看到的是地府裏爬出來的孤魂野鬼。”程小雨沒好氣地說道。

我見他中氣十足,知道他這是小傷,也就不怎麽擔心了。

“程少俠你這身手不行啊,黃明不懂武功的人都沒事,你怎麽反倒受傷了?丢不丢人?”從地上扶起一把凳子坐下,繼續道,“你們這層除了你還有人受傷嗎?”

程小雨白眼都要飛到天上去了,一副不想理我的樣子。

黃明笑着道:“你別擠兌他了,他這傷是被小乖撓的。昨晚風大雨大,他怕小乖被甩出船艙,只好将鳥塞進自己懷裏一直摟着。小乖的爪子多利啊?沒把他心窩撓穿就不錯了。”

我啧啧兩聲,掃視了圈屋內東倒西歪的家具,說:“其他人還好嗎?”

黃明道:“我們院十個人,除了曉雨還有隔壁的何大壯不小心磕破了頭,其他人倒是沒事。你們呢?”

我覺得有些冷,于是摸跑到程小雨床上摸了摸被角,發現是幹的,愉快地蹦了上去,氣得程小雨要拿凳子砸我,好險被黃明勸住了。

我把被子披到頭上,抱住膝蓋,只露出一張臉對着外面。

“我們在最高那層,你們都沒事我們能有什麽事?昨晚風浪那麽吓人,我還以為見不到今天的太陽了呢,還好是虛驚一場,真是老天保佑。”

一度我差點以為自己要去見師父他們了,還在想師姐一個人可怎麽辦,她沒有我的消息不知要急成什麽樣。要是她忍不住蔔卦求問了我的生死,通過這種方式知道了我的死訊,該有多傷心?

好在有驚無險。

“慫蛋!”程小雨嘲笑我。

黃明這時替他包紮好了,拍拍他的肩:“好了,小雨你活動活動看會不會太緊?”

“哦,好……”

兩人說話間,我突然感到指尖一痛,奇怪地将手遞到眼前,發現右手食指上有個很深的小口子,像是被什麽尖利的東西戳到的一樣。

什麽時候……

“啊!”我很快意識到,造成這個傷口的元兇可能是齊方朔的銀指套。

程小雨說,那東西是專門用來放血和試毒的,至于是放什麽東西的血,他諱莫如深。

不過,還好齊方朔是用來試毒而不是下毒的。我一邊吮吸着傷口一邊如是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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