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雜草橫生的地面,破敗的屋舍,還有搖曳的篝火。
思緒仍有些混亂,我轉動眼珠望向周圍,視線逐漸清晰,最終鎖在了不遠處的某人身上。
他已解下面幂,露出了那張我熟悉萬分,又覺得陌生得可怕的面孔。
這是結識他以來我第一次這樣仔細的打量他,那張平凡憨厚的臉上以往都挂着爽朗的笑容,以至于現在他撤去僞裝,露出陰鸷的神情,恍惚間就像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看環境,我們應該是栖身在一處荒廢的屋舍內,四周荒草叢生,連屋頂都是漏的。門外隐隐傳來人聲,恐怕是黃明的其他同夥。
我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在哪裏,有沒有出燕地,也不知道自己暈了多久,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對方這麽做的目的。
我才出谷一年,人都沒見幾個,更不要說結仇,思來想去,這些人最有可能便是沖着我背後的藏寶圖來的。
但如果是為了藏寶圖,為何不直接殺了我,還要留我活口?
“你到底……是誰?”我渾身因為藥力的關系而使不上勁兒,只能姿勢別扭地躺倒在地上,發出宛若蚊吟的質問。
黃明靈活把玩着匕首的指尖一頓,看過來,笑道:“醒了?我以為你還要再睡一會兒的。別這樣看着我,我知道你有許多問題想問我,看在我今日心情不錯的份兒上,我都會為你一一解答。”他翻手将匕首插入綁于小腿的短鞘中,“我不叫黃明,也并非木匠,這你應當都已猜到。至于我為何要隐蔽身份随船出海,現在又為何要将你劫來這裏,只能說你運氣不好,非要牽扯上齊方朔。”
我腦海中湧出的諸多可能都因為他的最後一句話戛然而止。
“你們到底為何要抓我?”
既然和齊方朔有關,就不會是因為藏寶圖,那我就更不明白了。
黃明起身走向我,語氣中帶着點讓人不快的同情:“你自己恐怕還不知道吧?”
我警惕地看着他:“知道什麽?”
他在我面前蹲下,忽然抽出匕首割開我的衣襟,用刀尖在我胸膛上緩慢的比劃,劃出一道道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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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我雖沒力氣,但痛覺還在,身體止不住因為疼痛而顫抖。
“知道這金蓮印到底是個什麽東西。”他似乎樂于看到我痛楚的表情,露出了一貫爽朗的笑容,配合此情此景卻更令我背脊發寒,“你一直被齊方朔耍得團團轉,還對他感恩戴德,我都替你覺得可憐。你不會真的以為齊方朔對你的怪病這樣上心是因為他人好吧?傻孩子,他騙你呢,他從頭到尾都在騙你,将你往死路上送,你還乖乖的給他數錢。”
我咬着牙,沒出聲,一是怕自己開口就忍不住丢臉的叫出來,二是我壓根不相信他的鬼話。他可能也看出來了,沒有繼續折磨我,只是将寒冰一樣的匕首貼在我胸口,冷笑着繼續往下說:“我知道你不會輕易相信我,但你不想想,你算什麽東西?有什麽好值得我花費心思離間你和齊方朔關系的?你配嗎?”
我狠狠瞪着他,若是此時能動,手上有劍,我定要拔地而起戳他個透心涼。
這會兒又不得不佩服他以前僞裝得好了,竟一點沒讓我看出他是個這麽惹人厭的玩樣兒!
“不管你信不信,齊方朔告訴你的關于金蓮印的一切都是假的。”黃明盤坐在我身旁,凝視着角落裏歪倒的一座殘破觀音像道,“你可知道度母白蓮到底是何物?”
我一愣,金蓮印的前身是那顆奇妙的蓮子,而蓮子來自度母白蓮,可是度母白蓮又是什麽?齊方朔沒有與我說過,我也一直沒問,倒是真的不知道。
黃明料定我說不出,沒多做停頓便自顧道:“相傳有一個叫無垢光的和尚,得到了十方如來的灌頂成為觀世音菩薩,然後又獲得了五方佛的灌頂,從心間生出一朵蓮花。蓮花綻放,裏面坐着度母,度母向觀音發誓,她要替菩薩分擔悲願,助他度化更多衆生,于是度母成了觀音的化身。”他轉過頭,在我胸口的金蓮印上點了點,“度母白蓮便是度母手中所持的三朵蓮花,這是佛門至寶,生來具有靈性,服食它的蓮子,不說可活死人肉白骨,延年益壽、百毒不侵總是有的。齊方朔為了治好段涅的先天不足,涉險為他前往火曦島尋藥,他運氣好,找到了已經結子的白蓮。但……出了意外,你們危在旦夕,死前你向蓮子發願讓它救了你們。蓮子沒了,你們卻活了。本以為白忙一場,想不到蓮子卻選你做了它托生入世的母體。這種情況雖然少見,其實更遂了齊方朔的意,因為只要你體內的蓮子長成,他就會擁有更好的東西,比蓮子還要好。那是可以取之不盡,血肉皆能入藥的佛子仙靈!而你,你的血肉會成為蓮子成長的土壤,供養它,滋養它,直到它成熟,然後破體而出。”
他一定是瘋了!
我被他的話語弄得心頭劇震,最後那四個字更是叫我全身如墜冰窟。
明明我是不相信他的,內心深處卻又可惡地冒出一個聲音,不斷地将我問的啞口無言。
他為什麽要說這些慌呢?他有什麽必要騙我?他離間我和齊方朔根本沒有意義。
“你騙我……”我啞着聲音駁斥他,“你從頭到尾就是個騙子!”
什麽度母,什麽托生,都是騙我的,我身體裏根本沒有東西!
可是,可是那些夢是什麽?胸口金蓮印下偶爾突兀的異動又是什麽?
懷疑就像雨後萌芽的春筍,一旦占領內心的某個角落,就會越長越多,以可怕的速度生長。
“段涅與他情誼深厚,十幾年的感情,你才認識齊方朔多久,就妄圖取代段涅在他心底的地位?”黃明的話,就像将我內心最隐秘脆弱的部分拎出來放在光天化日下暴曬,火辣辣的刺痛着我,讓人無地自容。
“船上的時候你每日要飲齊方朔的血才能抑制發病,但那根本不是發病,是蓮子在告訴你,為了生長它需要更多的養分。你向它發願時,它救了兩個人,因此神力枯竭,而齊方朔體內正好殘留了它的神通之力。從來不是只有齊方朔的血才能抑制它,而是齊方朔的血更能促進它的生長,它更喜歡罷了。”他滿臉假惺惺,發出令人作嘔的唏噓腔調,“你對他一往情深,他卻一心利用你。那支發簪是送給他的吧?你不知道我在做那支發簪的時候多為你感到不平,要不是我的主人也想要你體內的東西,我差點就忍不住要将真相告訴你了。”
我壓下心頭那團亂麻,抓住重點:“你的主人……是誰?”
無論是誰想利用我,是誰騙了我,眼前的困境才是第一需要解決的。
我要想辦法逃走。
男人笑着低下頭,湊近我耳邊邪惡地低語:“我的主人在藤嶺,你放心,我會将你帶去見他的。你胸口的金蓮印就快完全開了,說明你體內的東西已近成熟,現在就算沒有齊方朔它也死不了,最多叫你受點苦。”
藤嶺……王室?
我想到齊暮紫離別前對我說的那些話,這裏靠近當朝太保牛迩的汶地,牛迩與宋甫交好,如果在這裏出了什麽岔子,十有八九和三皇子他們脫不了幹系。
我不禁猜道:“……你是段棋的人?”
對方有些訝異:“我原本以為你是個傻子,卻原來也有點腦子。”
我不理他的挑釁,問:“這裏是哪裏?”
在燕地還好辦,如果已經出燕入汶,恐怕就很難逃了。
“你還在期望齊方朔來救你?我剛剛才高看你一分,結果你立馬就露出這幅蠢樣。”他用一種看蝼蟻般的眼神盯着我,将刀尖上移,毫無預警地刺進了我的右肩。
我忍不住發出一聲慘烈的痛叫,不可抑制地渾身發顫,冷汗直流。
“他……他起碼還好吃好喝供着我……比你可強多了……”我不怕死的回嘴。
他挑了挑眉:“我的主人只要你活到佛子破體而出就行,缺胳膊少腿他可不管,所以……”他擰動匕首,似乎要在我的血肉裏鑽出一個洞來,“你說話最好注意着些。”
我痛到兩眼一陣陣發黑,張開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而就在這時,我發覺自己的手指能動了。可能因為疼痛的刺激,我體內的軟筋散提前失去了藥效。
“好好好,我注意……”我急喘着,将袖中的簪子滑入掌心,忍痛道,“黃明大哥,無論你叫什麽名字……我都是将你當哥哥看待的,求你告訴我……佛子出生後,我還有沒有命活?”
男人笑了笑:“我會多給你燒點紙錢。”
那就是,沒命活了。
我盡量拖延時間,暗自蓄氣:“如果真的如你所說,我體內的佛子……那麽厲害,随便一點血都能當靈丹妙藥……段涅又何必娶旬譽公主?”
男人聞言忽地哈哈大笑起來:“你是想問他為何要為了顆沒用的珠子娶旬譽女人是吧?你沒見過段涅,你不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所以你才會多此一問。比如現在這樣,你被我們半路截了去,碧虹靈珠便是他的第二條出路。”他言語中對段涅頗為欣賞,“他為人心思缜密,為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其他皇子都因為他殘破的身體看輕他,遲早是要付出代價的。”
你看輕我,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電光火石間,我突然暴起,将那支沒能送出去的黑檀發簪紮進了黃明的右眼中,他低吼一聲,痛得顯出了破綻,我抓住機會提起好不容易聚氣的一縷真氣從一旁只剩骨架的破窗戶躍了出去。
我一刻都不敢停,拼了命地施展輕功往林子裏逃,也早已顧不得什麽方位了。
“站住!”
肩上的匕首被我拔了出來握在掌中,可惜我沒有多少真氣,對敵根本就是花花架子,更不要說對方人多勢衆,我沒可能打得過。
他們是真的只要我活命,殘了廢了都不管,從後面射出暗箭專往我的腳上射。我武功沒恢複,身法一下接不上,腿上便挨了一箭。
肩膀痛,腿也痛。汗濕衣襟,嘴裏滿是血腥味。
怎麽辦?逃不了了,要死這兒了嗎?
絕望之際,眼前豁然開朗,竟到了一處懸崖斷臂之上。
崖下是滾滾河流,翻湧着泥色的波濤,不知盡頭,也不知源頭。
是織漯河。
我走投無路,看了眼身後近在眼前的追兵,一咬牙,翻身躍入了冰冷的河水中。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度母的傳說一是觀音的眼淚化成了海,海裏生出了蓮花,蓮花中出現了度母;二是觀音心間生出了度母,我兩者結合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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