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深秋的河水又冷又急,我起初還有力氣劃動四肢,但當寒意一點點侵入骨髓,身體便慢慢地像生了鏽般僵硬無比,我只能任自己随着湍急的水流載浮載沉。
傷口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只有冷,只剩冷。
翻騰的水花,陰沉的天空,竟成了我對這世間最後的回憶……
“義父,爹!這裏躺着一個死人!”
男童介于少年人之間的聲音,由遠及近,伴随着奔跑的腳步聲。
秋日的陽光照在身上,烤幹了頭發,泡在水裏的下半身卻還是冷到麻木。
我半死不活地睜開眼,用着大概只有自己能聽到的氣音向來人求救:“救我……救救……我……”
他來到我身邊,厚實的靴底踏在水裏,濺起一陣水花。
“咦?不是死人啊!”他彎下腰,将耳朵湊近我,“你說什麽?”
我嚅動雙唇,吃力地讓自己發出了一點聲音:“救我……”
就像有一把沙子在我喉嚨裏磨着,短短兩個字,嘶啞地仿佛要嘔出血來。
已經消耗殆盡的體力再也榨不出一絲多餘,才清醒片刻,我便再次昏沉地陷入了黑暗。
失去意識前,我感覺到似乎又有兩個人往這邊靠近。
“瘋子,你說那山谷是不是陰氣太重,怎麽老有受傷的人順水飄過來?你看看這孩子,傷得多重,也不知誰下的狠手。”
“都是皮肉傷,死不了。我去換朗月,囡囡,你照顧他。”
耳畔馬蹄嗒嗒,身下傳來輕微的震動,我緩緩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張清俊秀雅的青年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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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一身水青色的長衣,腰間佩劍,長發半束,是江湖人的打扮。他見我醒了,立即驚喜地直起身:“哎呀太好了,我剛給你換好藥你就醒了!怎麽樣,可還有覺得哪裏難受?”
我瞥了眼自己肩膀,見果然已被妥善包紮好,搖了搖頭,過了會兒又小聲道:“謝謝你們救了我。”
他笑着溫和道:“舉手之勞罷了,不必言謝。”又問我,“小兄弟怎麽稱呼?我姓韓,叫韓青言,駕車的那個是我義兄,叫蕭仲南……”他還沒說完,車簾就被掀開,從外面進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他接着道,“這是犬子,你喚他朗月便可。”
少年沖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對虎牙:“你是怎麽跑到無名谷去的?那裏平時都只有野獸出沒,鮮有人跡,還好我們路過的時候因為義父想吃那裏的野果,我們就順道彎了彎,不然你現在真的就是個死人了。”
他剛說完,頭上就被韓青言輕輕拍了擊:“怎麽說話的?”
小孩兒扁了扁嘴。
他們救了素不相識的我,看起來是好人,但……
我緩緩開口:“我……”只猶豫了一瞬,“我姓李……”
黃明曾經也是個不錯的朋友。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而一旦遭遇背叛,懼怕的便會是任何一個試圖靠近自己之人。
不管是誰,都看起來萬分可疑。
不管是誰,都有可能傷害你。
我從未想過,自己也會如此防備他人。程小雨說我天真,我過去不明白,現在有些懂了。我将人心看得太簡單,對他人毫不設防,天真的不合時宜。
信任與輕信,差之毫厘謬以千裏。
我随口編了個被山匪打劫的經歷蒙混了過去,他們并沒有懷疑我。
馬車一路行駛,最後到達了一座小鎮。小鎮很小,只有一家客棧,好在整潔幹淨。下車的時候原本韓青言要抱我下去,但才剛站穩,從車首便繞過來一個高大俊逸的男人,沉默地将我從他手上接了過去。
我傷情反複,晚上發起了高燒,足足在客棧昏睡了三天三夜。
不知是不是我身體裏的東西真有靈性,明明之前離開齊方朔稍微久點都不行,這幾日卻意外的平靜。如同知道我再也經不起折騰,乖巧的不像話。
我肩上的傷,創口大而深,最起碼也要個把月才能好,但我等不了那麽久了。無意中,我發現了韓青言脖子上的黑色玉牌,那塊玉牌質地細膩油亮,上面刻着一只展翅的蒼鷹,瞬間就讓我聯想到了程小雨的小乖。
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告訴我,這兩者一定有所關聯。
我脫口而出:“你們是黑鷹堡的人?”問出口才覺自己冒失,但再收回已是來不及了。
韓青言也被我問得一愣:“是啊……”
我與他沉默對視。
“我義兄是黑鷹堡堡主。”他說。
“……”
那一霎那,我想到了師父曾經對我說過的一句話:“福兮禍兮,自有定數。”
難說我是不是今年命裏帶劫,竟然被半個官家人給救了。
他們有沒有看出我的破綻?會不會将我交給齊方朔?或者更糟糕點,直接将我獻給夏王?
可能是我的臉色太糟,他盯着我看了會兒,忽然擡手摸了摸我的頭,笑道:“安心養傷,其他的晚些時候再想不遲。”
他的眼眸十分清澈明亮,似乎能洞穿一切。他或許看出了點什麽,又或許沒有,我已無心分辨。那之後他沒在我面前提起過黑鷹堡,而蕭朗月也終于不再糾結于山匪為何會打劫我這個問題。
他們父子三人雖對我諸多照顧,叫我安心養傷,但我卻不能真的安心。
所有牽扯上齊方朔、黃明、六皇子、三皇子,甚至任何一個知道度母白蓮真相的人,對我來說都太危險,必須盡快遠離。
每每午夜夢回,黃明和齊方朔就會交替出現在我夢裏,有時候還會加上素未謀面的六皇子。
我以為齊方朔只會是我的美夢,不曾想他也會成為我的噩夢。
一想到他可能從頭到尾都在利用我騙我,心就仿佛撕裂般的疼,疼到輾轉難眠,疼到冷汗浃背,疼到恨不得把心也刨出來。
他們中必定有一個人在騙我,我希望是黃明,卻找不到他在卸除僞裝後還繼續騙我的理由。
又養了五天,等我武功恢複的差不多了,我便計劃着離開。
離開前一晚,韓青言似有所感,與我說了一番似是而非的話。
“我以前行走江湖,總覺得自己很倒黴,處處不順,人人都和我過不去,但後來……”他頓了頓。
“後來什麽?”
他為我上藥包紮,動作十分輕柔:“我發現這些都是對我的歷練,前面有多苦,後面就有多甜。”
我知道他在安慰我,但怎麽也無法笑出來。于是我垂着眼,盯着被褥上的一根線頭,沒有回應他。
他似是對我有些無奈,長長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麽,給我包紮好後便起身走了。
第二天天不亮,我沒有驚動任何人便準備從客棧悄然離去。不想離去前發現了前一天韓青言留在桌上的一包銀子和一把鐵劍,他原來早就預料到我了的不告而別。
凝視着手中錢袋,心中不免有絲動容。
肩上的傷仍隐隐作痛,我淺淺勾了勾唇角。之前怎麽笑都笑不出,這會兒倒反而能笑出來了。
哎,要是沒有這些個破事,該有多好。
我從小鎮出發,避開官道,繞了些遠路一直往歸夢谷而去。
就這樣走了十幾日,眼看金蓮印發作的日子越來越近,我甚至都能感覺到它的不安和躁動。不得已,我只能在一座大點的鎮子稍作停留。
黃明說金蓮一熟就會破體而出,胸口破個大洞,恐怕我也活不久。
但我不想死。
在鎮上待了三天,打聽到最好的醫館所在,第四晚,我趁着夜黑風高時,施展輕功翻牆而入,将一名留着八字胡的大夫從溫暖的被窩裏拖了出來。
他驟然驚醒,整個人吓得不輕:“你!你……大俠饒命啊!大俠我可是良民啊!你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他吵得我頭疼,我一皺眉,啞聲道:“你再吵,”我用劍抵在他脖子上,“我就讓你再也出不了聲。”
對方像被捏住了脖子的公雞,瞬間噤了聲,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替我做一件事,做完之後我就放了你。”收起劍,我掐住他咽喉,迫使他張嘴,然後将剛才在外面抓的一只蒼蠅扔進了進去。
他要嘔,我扼住他喉嚨一順,讓他囫囵吞了下去。
“這是一種南疆的蠱蟲,叫做‘動乾坤’,你不聽我的話,它就會讓你腸穿肚爛,死的極其痛苦!”我面無表情地威吓他,“你乖乖替我辦事,事成後我自會給你解藥。”
他不疑有詐,聞言兩股戰戰,不住向我求饒,說一定唯命是從,不會有半點反抗。
我松開他,在桌邊坐下,右肩因為方才牽動了傷處而有些不适,我只能用左手扯開衣襟給他看我胸口的金蓮印。
蓮花開得絢爛至極,花瓣層層疊疊,宛若活物。
妖嬈鬼魅,聖潔慈悲,矛盾至極。
遙想剛出谷時,身戴三尺劍,意氣風發,誰能想到,不過一年,我就被株蓮花逼到窮途末路。
到頭來,媳婦兒沒了,命也快沒了。
心下一嘆,我看向那大夫,堅定地一字一字清晰道:“我要你為我剖胸取物!”
那些視蓮子為至寶的人,各個翹首企盼等着它瓜熟蒂落從我胸口開個血洞爬出來,我卻不想真正等到那一天。是魔是佛,是妖是鬼,剖出來看看便知。若這次熬不過,左右都是死,好歹死的沒那麽難看。
我倒要見識見識,到底是什麽樣的寶物,能讓他們這樣費盡心思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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