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鳥雀初鳴,晨曦微露。

猛地從瞌睡中驚醒,我恍惚地睜開眼,記憶還慢半拍地停留在六年前。那種利刃切開皮肉,胸骨被外力撐開的感覺如此鮮明,鮮明到我忍不住按了按胸口的位置,想要撫平傷疤處傳來的陣陣跳痛。

當年動刀前,金針刺穴、烈酒服藥、甚至還用冰先将胸口那塊皮膚凍麻,可謂手段用盡,但最後那劇痛仍是讓我刻骨銘心。

“爹爹……”

聽到呼喚,我忙往白漣所在的方向看去,見他已經起身,雖還是精神不濟,但臉色總算沒昨晚那麽難看了。

我站起來快步走到他身邊,伸手摸了摸他額心的溫度。

“已經退燒了。”心下一松,我找了件厚實的外衣給他披上,以防他又着涼,“小漣真乖,今天想吃什麽?爹給你做。”

這孩子身體從小到大毛病不斷,也不知是不是跟當年強行将他從我胸口剖出來有關。

不過要是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恐怕還是會那樣做吧。不親自确認一眼,就怎麽也無法死心。

“爹爹,我想吃蛋羹。”白漣沖我甜甜一笑,笑得我不自覺也露出微笑。

輕捏他的臉頰肉:“好,過會兒就給你做。”

到現在我時常仍會覺得不可思議,明明是一顆蓮子,怎麽就突然修成人形了?

剛将他剖出來那會兒,他才小小的一團,只有拳頭那麽大,渾身血乎乎的,看着就是只小怪物。我硬憋着的一口氣在看到他的瞬間就煙消雲散,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說不清是駭的還是痛的。

所幸那大夫沒暈,他以為我這也是被人下了蠱蟲的結果,搞得要剖胸這麽慘,對我的态度更是誠惶誠恐。之後我傷口愈合不佳,化膿潰爛,在生死間游走了十幾日,也都多虧了有他的照顧。

帶着布包裏的白漣離開醫館那天,我将身上一半的銀子給了他,還騙他說白漣是已經修出人形的萬蠱之王,完全聽我號令,要是他敢将我的行蹤出賣給別人,他體內的蠱蟲就會發作,啃咬他的五髒六腑,讓他死無全屍。

他又驚又怕,哭喪着臉送我到門口,又親手将白漣的奶娘,他家的一頭母驢牽給了我。安全起見,我繞了些路,确定沒人跟蹤也沒人追上來了才繼續往歸夢谷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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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了整整六個月在路上,遠離世人,謹慎的隐藏蹤跡,小心的僞裝自己,不敢出一點差池。

離開順饒前,齊暮紫說要等我們回去過年,要熱熱鬧鬧。我曾經那樣期待,但真到了除夕那天,卻只能抱着白漣窩在破廟裏,聽着遠處村莊傳來的炮竹聲,獨自将手中的冷饅頭一點一點啃完。

我已有些不記得那時是什麽心情了,唯一印象深刻的便是破廟外的雪景——一望無際的白,令人窒息的白。

最後回到歸夢谷的時候,正值春暖花開。

我将令牌插進機關槽,不一會兒那些障眼法、機關陷阱就全部關閉了。我一手牽着毛驢,一手抱着白漣進了山谷,四周草木蔥郁,安逸幽靜,分明離開才一年,卻仿佛久違了半輩子。

師姐感覺到入口處機關的異動,知道可能是我回來了,特意跑出來迎我。

她還是我離開時的樣子,沒有分毫變化。見到她的那一刻,所有之前壓抑的情緒一湧而上,委屈、難過、憤怒、苦澀……還沒能等我走到她面前,雙膝便不聽指揮地跪倒下來,整個人顫抖着哭得不成樣子。

要是沒有歸夢谷,沒有師姐,沒有一個能讓我回去的“家”,恐怕我早就撐不下去了。

給白漣又喂了點水,我簡單洗漱了下便打開房門出去準備早飯了。準備到一半,師姐也醒了,問了白漣的情況,知道他已退燒,比我還要高興。

做好蛋羹後我先端着回了白漣那屋,一勺勺給孩子喂好,将他哄睡着,再回竈間的時候師姐已經吃好早飯了,但還坐在小桌邊等我,一看那樣子就知道她有事跟我說。

我捧起粥碗大口扒拉着,說:“師姐,想說什麽就說吧。”

我師姐雖然有個傲雪淩霜聽着莫名冷豔的名字,但其實性格最是溫柔不過,從小對我愛護有加,與我來說就像半個長輩。

她抿抿唇:“小漣身體越來越差,歸夢谷附近的那些大夫你都看遍了,還是找不到症結所在。你有沒有想過帶他去遠點的地方尋名醫診治?”

“遠點的地方?”我怔忪片刻,“師姐想讓我帶小漣出谷?”

“沒錯。”她點了點頭,姣好的面容上顯出一絲憂色,“我昨天為小漣算了一卦,出谷往北為吉,或許那裏有大夫能治好他。你這些年雖什麽也不說,但我猜你肯定在外面出了什麽事,讓你再也不想離開歸夢谷。我知道你為難,但小漣繼續這樣下去,恐怕……”

恐怕什麽?

她沒說出口,但我倆都明白。

白漣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喝再多藥也不見起色,繼續這樣下去,恐怕再過一兩年就會夭折。

我放下碗,輕嘆一聲:“我知道了,師姐。”

白漣才六歲,雖然看起來還不如人家四五歲的孩子長的壯實,雖然一開始我并未将他當做自己孩子看待,雖然他到底能不能稱之為“人”還未可知……但六年了,養只小貓小狗都有感情,更何況是那樣乖巧的孩子。

“我盼着你帶回來個媳婦兒,沒想到你直接帶回來個孩子。”見我吃完了,師姐起身收拾碗筷,操心的樣子像極了我娘,“他出生時未足月,才那麽一小點,哭起來聲音跟奶貓似的,小臉漲紅的模樣瞧得人心都碎了。你不會帶孩子,那時候都是我把屎把尿照顧的,這些年我每回見他病着心裏就跟刀割一樣。我家小漣這麽乖,這麽聽話,老天爺為何不對他好一點?”說着眼眶就紅了。

“師姐……”我不知道怎麽安慰他,畢竟造成白漣現在這種樣子的元兇很可能就是我,最後我只能說,“他會好起來的。”

晚上我怕白漣又燒起來而自己沒有及時覺察,便和他擠在了一張床上睡覺。我輕拍着他的背助他入眠,低頭見他挨在我身側,又瘦又小一只,不禁心中酸澀。

“小漣,你想去外面看看嗎?”

“外面?”他懵懂地仰頭望向我。

我耐心解釋:“就是歸夢谷的外面,比樟木鎮更遠更遠的地方。”

樟木鎮是離歸夢谷最近的一座小鎮,我時常帶白漣去那裏,有時候是看大夫,有時候是買東西。

“爹爹去嗎?”他神色緊張。

許是從小身邊只有我和師姐,他對我們非常依賴,無時無刻都要粘着。

“去啊,我和你一起去。”

他放心了:“那我也去!”說罷又往我懷裏擠了擠。

白漣真的是個很讨人喜歡的孩子,不吵不鬧,懂事聽話,最要命的是,和齊方朔還很像。

齊方朔那張臉,放在一個奶娃娃身上雖不能再稱為絕色,但粉雕玉琢總是有的,這些年就沒遇到過初見白漣不誇他好看的人。

真不知哪裏出了問題,從我血肉裏長出來的,不像我就算了,但他為何越來越像齊方朔?

師姐有一回還特別感慨的撫着白漣的臉頰問我:“這孩子的娘應該長得挺俊吧?”

是挺俊的,如果齊方朔能算他娘的話。

想是我那時神情實在太複雜,又半晌沒說話,師姐以為觸動了我隐秘的傷心事,坐立不安了好一陣,那之後她再也沒提過關于白漣的長相問題,和他那個俊俏的“娘”。

其實我不是不想和她說,但此事委實太過驚世駭俗,她知道了必定要為我傷心憂慮。

白漣的身世,暫且就讓它成為一個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吧。

開春之時,我帶着白漣離開了歸夢谷,這次師姐有來為我送行。

她拉着我的手叮囑道:“三謹啊,出門在外照顧好自己還要小漣,記得往北走,師姐在谷裏等你們回來。”

我說知道了,叫她自己也多保重,然後牽着白漣三步一回頭的往谷外走去。

“姑姑不去嗎?”白漣不舍地一直往回看。

我捏了捏他的小手,輕柔說:“姑姑要看家,就我們兩個去。”

他從小與師姐感情深厚,我真怕他知道要很長一段日子見不到師姐會大哭一場,說不定一傷心又要生病。

所幸白漣從小就乖巧,聽我這樣說只是皺了皺小小的眉間,輕輕哦了聲便不再追問。

師姐讓我一路向北走,再北就是燕地,雖覺得有些不安,但畢竟過去了六年,我已不再是個青澀少年,現在就算站在那些人面前,恐怕他們也不能一下子想起來我是誰吧。

“爹,我們要去哪裏?”白漣坐在驢背上,小身體一晃一晃的。

我牽着驢慢慢往前走:“去安宜,那是個很熱鬧、很大的地方,會有更厲害的大夫給小漣看病。等身體看好了,我們就能回家找姑姑了。”

安宜是燕南最負盛名的一座大城,因寺廟古剎衆多,又有着“千佛之城”的美名。那裏名仕彙聚,必定可以找到能治好白漣身體的大夫。

去之前,我以為它離順饒足夠遠,遠到足以不會讓我遇上什麽不該遇見的人,我想錯了。

與白漣剛到安宜的第三天,從城外來了一支隊伍,儀仗威武,十六面繪着金色飛燕的皂纛一路招展,像在笑我癡傻。

燕地再大還不是齊家的菜園子,齊方朔想去哪兒就去那兒?

望着燕穆侯府那長長的出巡隊伍,我慌亂地一把将白漣的臉按進懷裏,自己也垂着頭退進了人群。

隊伍中有一輛龐大精美的馬車被兵卒與甲士護在中間,緩緩沿着道路前行,車旁一人騎着高頭大馬,身形挺拔,我一眼便認出那是齊英。

馬車裏的是誰不言而喻,心中有個聲音瘋狂呼喊着我轉身就走,帶着白漣盡快離開這裏,離開安宜,但視線還是管不住地多看了一眼。

那輛奢華的馬車從我眼前駛過,透過镂空的菱形花窗,我影影綽綽瞧見裏面坐着一個人,穿着一身如雪的白衣……

我不敢再看,抱着白漣迅速離去。

師姐算出白漣往北為吉,怎麽就沒想着給我蔔一卦問問吉兇?

這是大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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