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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時間, 周津塬心情平靜地住在老公寓。

他再也不用打開房門,就看到陌生的紅男綠女, 扭動着身體在音樂中狂歡,或者是在36小時的工作後, 依舊得耐着性子承擔照顧趙想容的工作。她的胃不好, 碳水化合物和液體最好分開吃,但那女人經常半夜偷偷起來開冰箱,胃痛得又跑出去看急診。

還有幾次,趙想容吃完冰激淩, 帶着清甜的香草味溜到他床上。周津塬被她撩火弄得遲到幾次, 多了鎖死卧室門睡覺的習慣。有時候睡在床上, 周津塬能聽到門把手鬧鬼般地轉動,擰不開, 她又悄悄走了。

其實許晗死後的一年多,周津塬有嚴重的失眠問題。

他保送上了大學,卻整日不上課,三天兩頭地飛去澳門和馬來西亞賭錢, 和兄弟去美國打獵和宿營。痛苦在荒唐中慢慢地潛伏, 在他一個人的時候輕柔地落下。

後來周津塬選擇學醫,出乎意料地做得非常出色。

是的,他從小學習能力就強,但“很好”和“出色”之間,有決定性的差別。第一次看大體老師,他心跳得比許晗吻他時更甚, 那不是來自感情,而純粹是理性和指導實務的滿足。

周津塬一下子就穩定了。

他內心某部分,那些跟着許晗一起消逝的東西好像被填補上。大部分骨科手術都是血肉橫飛,但周津塬喜歡,就像他每次把白大褂洗得雪白,仿佛實踐暴力美學。

同時,周津塬變得更耐心更冷清,他變成符合所有女人想象中的所謂“精英丈夫”,病人眼中的“好大夫”。但是他的教授非常警惕:“生命不是你實驗的工具。”

周津塬似笑非笑地聽,只要給到足夠多的樣本,他就會竭力提高精準性。這道理有錯嗎?他是凡人,在一場手術裏,不可能同時付出理智與情感。

這一切的一切,可能要感謝許晗。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

蘇昕再次來周津塬家,她坐在極其靜谧的公寓,好像身在山中的孤廟。

過了會兒,看到有什麽紅影兒晃過,周津塬在桌面養了兩條小小的,長尾金魚。家裏最多的是書,桌面是周津塬帶來的院刊,各種醫學英文新名詞,和厚厚的醫學字典。

但牆上上,多了一封裝裱好的信。她走過去看,字體稚嫩歪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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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周同學;從今天開始,我每周都會寫信給你。你可以叫我兔子,我的生日是1月22日。”

蘇昕一字一字念出來,她驚訝地說:“我的生日也是1月25號。”

周津塬遠遠地站着喝蘇打水,他的腰非常細,不是年輕人那種單薄,覆蓋着精肉,回頭看了她一眼,他說:“嗯,我知道。”

蘇昕再把信讀了一遍,內心浮起淺淺的嫉妒,她用指尖撫摸着玻璃紙:“這是你初戀給你寫的信?”

“是她給我寫的第一封信。”周津塬繼續對着鏡面,檢查他剛挂完胡子的下巴,側面英挺,“但許晗的生日不是1月25號,她說第一次給我寫信,不敢告訴我真實生日。那丫頭瞞了我不少事。但這點小事不影響,她是我這輩子唯一愛過的女人。”

他說完這話後掃了她一眼,目光極清且寥。

蘇昕咬着唇,看了周津塬半天,哼了聲,轉身跑到廚房。

周津塬拉開椅子,繼續讀書。

過了會,廚房裏有動靜,周津塬也沒管,他打算晚上回父母家,把離婚的事說了。

沒多久,蘇昕急急地捧着一大碗面條走出來,“砰”地砸在他面前的茶幾上。随後,用手捏着耳朵。

周津塬轉身要走,結果被蘇昕拉住。

“你去哪兒呀,喏,這是我給你煮的面。”

蘇昕年輕的臉因為忙碌微微紅了,她把長發梳成兩個馬尾,露出白皙的脖子,顯得俏生生且溫柔賢惠,正擦着手,“你不是今晚要值夜班嗎,別吃食堂啦。”

周津塬有點詫異地盯着那一碗西紅柿雞蛋面。

紅彤彤的番茄,軟金色的荷包蛋,還躺着兩根荷蘭腸,一點香油,撒着小蔥和香菜,散發出一股霧蒙蒙的人間煙火氣。

他再低頭看看蘇昕。

周津塬的五官其他都好,尤其長着一雙能深邃得吸人的眸子。這雙眼睛長在男人臉上,簡直浪費,任何審視和嘲諷都從那雙眸子底層淺淺浮出來。周津塬平時無法裝傻,他也有自知,因此總是懶散中帶點冷淡的神情。

蘇昕心裏知道,這個醫生有點不太簡單。她決意不能再在這段關系裏處下風,就用手臂推他,說:“先吃面,都涼了。”

周津塬伸臂抱住她,漫不經心地說:“但我不吃碳水化合物。”

他說話實在太平靜,蘇昕怔了下,以為是在打趣。

周津塬沒有。

“吃面食會讓我犯困,頭腦不清醒,偶爾值完夜晚,我才會獎勵自己去吃米線。”周津塬解釋,他用指頭把蘇昕的下巴擡起來,一點點找尋她和記憶裏許晗相像的地方,“面是給我做的?我以為,你自己餓了。我自己剛吃了牛排,你想吃嗎?我可以煎給你。”

蘇昕的臉頰滾燙,內心泛起一股無來由的虛弱。

她笑着說:“切,裝什麽!我經常看到你去跟其他大夫吃醫院食堂,不也是正常的吃飯。都是中國人嘛,米飯和面條都是主食,你怎麽就不能吃?”

他笑了:“我為什麽要裝?”

骨科在醫院的別號是“裝修隊”,醫生都是力壯男人,周津塬在他這個歲數依舊削瘦,甚至在日日和模特打交道的粉紅豹眼裏,都是完美身材,這和他嚴格的飲食控制和鍛煉息息相關,自律程度嚴苛到可怕。

周津塬唯一那點廚藝,是被趙想容逼着學的,他會用烤箱和煎鍋。他平時會吃外賣,但很少吃那些低質量的碳水化合物。就比如,白米,面條,燒餅之類。

“你不吃面,那至少,把上面的煎雞蛋和香腸吃了吧?”蘇昕小聲地請求着,用最後的勇氣在他唇上啄了下,“畢竟,這是我的心意。不能浪費糧食!”

蘇昕拉着周津塬坐在餐桌。

周津塬頓了頓,他漠然地用筷子夾着,吃了一小口雞蛋,細嚼慢咽,但就是不咽下去。因為周津塬壓根兒不想吃。

蘇昕在對面看着,逐漸手足無措。

她從來沒想過,原本溫馨的場面,變得如此尴尬。一個大男人,這麽能如此嬌氣,和……如此漠然地不顧他人好意,偏偏有那種寒冷面孔,連這份傲慢都心安理得。

她莫名想起和趙想容見面的場景,又想到剛才周津塬說起許晗的口吻,突然說:“你是不是平時也這麽對你前妻,所以,你們才總是吵架?”

話音落地,周津塬就擡頭和她對視。他把筷子放下。

過了片刻,蘇昕先移開目光,倉促地說:“你不想吃這碗面,就不用吃!”

她猛站起來,随後從周津塬手裏搶過碗,跑到衛生間,把那碗面全都倒進馬桶。

就在碗的最底部,有個雞腿,蘇昕本來想聽到,周津塬吃到時,發出驚訝地“啊”一聲。

但這種“我煮面給你吃”的溫馨情侶游戲,似乎完全不适合周津塬。周津塬從小錦衣玉食,他根本缺乏普通人家的父母會親自下廚的執念,他從來不缺這個。

等蘇昕淚流滿面地出來,周津塬已經重新坐在沙發上看書。他剛剛把廚房的抽油煙機,和室內的空氣清新器打開,将那點下廚的味道吸走。

周津塬非常讨厭那種煮面條的味道,他覺得臭。

蘇昕已經傷了心,她一言不發,拿起外套就想往外走。

周津塬這才說:“小昕,你想回學校?我送你。”又說,“我有自己的生活習慣,你不必生氣。”

蘇昕的心很亂,她頓住腳步,突然說:“如果再出現比我更像許晗的人,怎麽辦?”

“什麽?”

“如果你身邊,再出現一個長得像許晗的女孩,比我更像她,”她輕聲說,“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咱倆現在是戀愛關系嗎?”

周津塬蹙起眉宇,沉默了一會。他問:“你到底想說什麽?”

蘇昕蹙眉說:“你還沒回答我問題。”

周津塬淡着臉色看着她,随後說:“不會了。我打算認真地和你這個替身試試,如果行不通,我這輩子不會再找第二個。許晗只有一個,你也只有一個。”

他說到這裏突然想笑,是因為想到了教授總說,生命只有一次。

蘇昕心裏知道得罪他了,但她也是個倔性子,并不後悔。“我要回學校了。”

周津塬點頭:“我送你。”他站起身前,突然傾身拿了張紙巾,把面條碗放在茶幾上的水印抹掉,扔到旁邊的垃圾桶。

兩人駛向學校,一路無話。

周津塬回到父母家,周母已經等在家裏。

她愣了下:“就你一個人,怎麽豆豆沒跟着一起來?”

“她今晚來不了了。”周津塬習慣性地說,目光略沉,看到周母在茶幾上擺滿了櫻桃和無花果。

全部是趙想容愛吃的水果。她好像有種能力,讓自己一直處在被寵愛中。

周母點點頭,她說:“你明天上班,把水果都給她帶過去。對了,你倆要孩子這事進行得怎麽樣了?媽不是催,就了解一下,奉陽現在還躺在醫院,你讓豆豆多休息,注意身體。你說她這做媳婦的,以後還要當媽,誰像她這樣心思不定的?趕緊生個孩子,這樣你舅舅家也不催了。還有,豆豆過年也沒來看我,就給我發了個紅包,讓人送了個珍珠項鏈,又送了堆花。咱家缺這個嗎?四月份的時候,我們得去拜山,你跟豆豆說,她去年訂的素齋還可以,幾家太太都挺喜歡她的,這次依舊她主辦……”

周津塬淡淡地說:“媽,我和趙想容離婚了。”

他很想多說點什麽,但目前搜刮肚腸,還是沒有感覺。

也許蘇昕不是問題,可能許晗也根本不是問題,他倆那七年的婚姻就是問題本身,他們兩人的本質都是易燃易爆的火藥,反正在一起是怎麽樣都不會好。趙想容伸出手,猛推了這關系一把,大家解脫了。

只不過,周津塬沒料到他們全家人的反應。

周母眼圈當場就紅了,第二天早上也沒出現。

周津塬上午有手術,一大早就趕到醫院。

等忙完後又要寫一堆報告,明天就要查評級結果。他們醫生辦公室都是共用的,外面窗戶的陽光撒過來,氣溫一點點上來了。

周津塬想,又是一年春天來了。

周老爺子那裏打電話,讓周津塬中午來辦公室一趟。他用的詞是“必須”。

但是周津塬等晚上八點多才下班,施施然地走進周老爺子的辦公室。

周老爺子坐在桌子後,他後面的牆面,挂着軍事地圖以及各種将相的照片。他那雙鷹眼看着周津塬,怒極反笑:“周津塬,你還把你爸擱在眼裏?我告訴過你,你和趙想容不能離婚……”

周津塬在椅子對面坐下,他翹起二郎腿,那寒冷表情半點都沒變:“您替我們做不了這主,離已經離。”

周老爺子的臉型和五官,和他兒子相同,在生氣時的肌肉走向更是如出一轍。他指着兒子的鼻子,身上的壓力驚人:“你以為我治不了你?那個女孩叫蘇昕?”

周津塬依舊仔細打量着父親,他并不驚慌。

“您現在這麽生氣,跟蘇昕無關,跟趙想容無關。”周津塬猜,他突然說,“趙逢陽做什麽了?”

周父沉默片刻。就在今天早上,他司機隊裏的一個叫小方的戰士失蹤了。

小方曾在那晚,開着□□追趕趙奉陽的車。他們司機隊的說,看到小方上了周家的車,至今都沒回來。而下午的時候,周家把他們家送給趙奉陽的補品,原封不動地退回來。

這就是想撕破臉了。

“我實話告訴你,你爸這兩三年,很多不方便做的事情,都是趙奉陽替我出手料理。”周老爺子稍微猶豫着,從他臉上可以看出端倪,正思考該怎麽對整天撲在醫院裏的兒子解釋那些利益争端。

周津塬面無表情地“嗯”了聲,他随手轉着趙老爺子桌子上的一根水晶筆,指間劃出漂亮的弧度。

周老爺子把兒子叫過來,原本發洩怒氣,此刻在周津塬的态度面前,那種濃重的憂慮和不安倒是轉移了。

周老爺子的生涯裏,曾經忍受過更多痛苦而煎熬的時刻,他大半輩子都奉獻給國防事業裏,有響當當的實績和各種軍事技術專利,但他在少将位置做得太久,之後的提拔再快,年齡到了。而周老爺子不覺得自己已經老了,他不想退。

“趙奉陽可以啊,居然敢在我眼皮底下綁走小方,小方雖然是司機,但怎麽都是軍人!他是真不把我放在眼裏了。”周老爺子冷笑,他站起來,“行,我還真不怕。他就一個做小生意的,以為自己是誰?你倆離婚也行,沒了這層關系,我倒是要看……”

周津塬打斷父親,他站起來:“趙奉陽的車禍,咱家原本就有一份責任。這事純屬誤會一場,您先稍安勿躁,我去跟趙奉陽談談。”

周老爺子呵斥他:“你又能談個屁!你別管,滾回你醫院當醫生去。不過,趙想容如果在,她倒是能說,她機靈……”

周津塬直接說:“趙想容和我離婚了,她沒這義務。如果你不是我爸,我連管也不管。我再說一遍,我先跟趙奉陽談,小方明天如果不回來,您再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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