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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兩點, 趙想容又是在醫院醒過來。
房間的空調調得很低,在病房裏, 只有趙父一人在。
趙想容手臂受了點外傷,血糖很低, 前幾天一直沒好好休息, 疲勞過度,直接睡過去。除此之外,她也需要在頭顱動個小手術,裝上新的外置耳機。
陳南和趙奉陽在公司。
趙父問她情況, 趙想容瞪大了眼睛, 她抓緊被子, 長睫毛快速地眨動,似乎想說話卻又無法出聲的痛苦模樣。
趙父向來擺出一副老神在在的儀态, 他此刻心神一震,慌忙想按醫生的鈴。眼前的趙想容這才嘻嘻笑了,抱住他胳膊:“爸。”
她和父親聊了好一會趙奉陽,趙父沉聲說:“我這一輩子, 辛辛苦苦工作了四十多年, 絕對不允許家裏給我搞分裂。”又問,“你和周津塬怎麽回事?”
趙家和周家兩家的不和,在圈子裏慢慢地顯出端倪。
他們都懷恨在心,耐心等着哪方露出頹弱,撲上去咬一口。在金錢權力高度集中的地方,鬥争不是變量, 鬥争就是常态,表面不會像小兒女決裂得那麽快。
坦白說,趙家和周家沒有意願再結為親家,但是,兩家又都抱有一種矛盾思緒,做生不如做熟。
趙想容低着眼簾,她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掐着自己右手的虎口。“我覺得,我一開始就不應該嫁給周津塬。”
趙父給女兒倒了杯熱水:“你歲數太小,人生道路很長,沒有什麽應該不應該。丫頭,先喝點熱水,家裏待會給你送點吃的。”
趙想容卻沒有接過一次性杯子,她冷不丁地說:“我和周津塬舉辦婚禮的那天,以及,我和他領證前的那天晚上,我去書房找過您。”
一陣寂靜在父女之間盤桓着。
趙想容擡頭看着她父親,燈光下,臉色有點蒼白。
她和周津塬舉辦那一場盛大婚禮前夕,在人生大事面前,她猶豫了。趙想容也清楚,這感情雖然熱烈,更多屬于她的一廂情願,她隐約後悔,想取消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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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趙想容的自尊不允許她跑去找周津塬,她找當時最尊敬的人,向父親征詢意見。
“我記得,您當時讓我在書房坐下,也是給我倒杯熱水,讓我冷靜一下……唉,一個個都愛讓我喝熱水。我現在覺得,自己腦子真的進水了!”
趙父平靜地說:“周津塬家的條件是可以的,你當時喜歡他很多年,我們家當時也需要周家。”
“可是……”趙想容不服地打斷。
她總是控制不住自己情緒,一着急,開始咳嗽。趙父按住她:“醫生說你有點低燒。豆豆,你這身體太虛了。平時多吃點飯!”
趙想容搖搖頭,剛要說話,擱在旁邊的手機響。Patrol和司姐分別打來電話。趙想容缺席了下午的發布會,只去了一個實習編輯,品牌高層憤怒地問這是什麽情況。
趙想容無聲罵了幾句,她揉着額頭,轉過頭解釋。
趙父拍了拍女兒的手:“你忙你的吧。趙奉陽這幾個月得留在公司,不能跟你去巴黎。還有,如果你想周津塬不再煩你,跟爸說。任何事情都會被解決的。”
趙想容清晨才回到自己公寓。
她跟自己組裏幾個小編輯說了聲,調了三個小時的鬧鐘,先補一覺。
手機裏永遠有人找,蕭晴來了微信,問這幾天有沒有時間出去喝茶,又發來不少塗霆的照片,她還不知道,趙想容對塗霆提出分手。
孟黃黃也來了幾條語音,點開第一條就是,“豆豆姐,蘇秦告訴我他媽去世了。”
趙想容出神了幾秒,她想,周津塬不知道趕過去沒有。
林大姨也破天荒地發來微信,又是巨長的一坨信息,都懶得點開。小芳也說一本書落在她家裏,能不能快遞寄回來。
趙想容清空了所有信息,把手機扔到無線充電座上。
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仿佛聽到點雜音,趙想容抓起表,她才入睡十五分鐘,周津塬給她發來視頻邀請。
趙想容第一萬次地熟練把他拉黑。
她閉着眼,臉貼在枕頭上,讓自己重新睡着。
趙想容想,她曾經自覺嫁給了真愛,無怨無悔。但在所有人眼中,他們就是官商勾結的聯姻。等兩人離婚後,她回頭一審視,嘿!果然就只是一場利益婚姻。
他倆總是存在無法坦誠相待的秘密,各種盤根錯節的隔閡。她曾經有機會,一度可以對這錯誤的關系放手……他們明明已經離婚了。
門外突然傳來巨響,連趙想容遠遠都聽到了。
她摘下眼罩,房間裏亮着燈,天已經亮了,外面很吵,門鈴發了瘋般地響。
趙想容抓起細膩的晨褛,怒氣沖沖往外走。她把手按在把手上,感覺到門的震動聲,随後趴在貓眼看了看。
周津塬正低頭敲門,旁邊站着試圖勸阻他的保安。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周津塬又恢複成學生時期的穿着,永遠一身黑。但無形中,他的衣服精致了很多。畢竟他自己掏錢買的,都是當季正價貨。
門還在敲,趙想容猛地拉開。
周津塬毫不意外她在家,他轉頭對矮自己一頭的保安說:“你走吧。”
周津塬懷裏捧着一束玫瑰。這是趙想容第一次看見周津塬捧着玫瑰,難以想象,一捧玫瑰,居然給他那張總是鎮定的臉帶來很多改變。
他倆站在門口,沉默地看着,像過了幾個世紀。
周津塬并不知道趙想容住了院,他剛值完夜班。至于那束玫瑰,是路邊花店買的。
趙想容也讓保安先離開,她抱臂說:“我跟你說過,這幾天別來找我,你聾了嗎?”
周津塬卻上前,把她強行拽到懷裏。
趙想容推了他一下,沒推動。在那股花香中,她心中五味陳雜,過了會,終于伸出手抱住他的腰,随後,她緩慢地把他紮在褲子裏的襯衫拽出來。
這好像是她第一次做出妻子的溫柔舉動。
以往,趙想容也會主動撲到他懷裏,但是,她只像最風騷的情人似的解開他的襯衫扣子,先露出他的胸膛,又把自己妩媚的身體送上去。除了調情和挑逗,他倆在日常從來沒有更多的溫存。
周津塬此刻摟着趙想容,他感到她的手也在輕輕地摸着他脊椎。他一年四季總是在醫院,練出了在最炎熱的夏日裏,面皮都不出汗的本領,但實際上,他的後背汗濕了,她用尖尖的指尖劃了下。
周津塬也看到她的擦傷,剛要開口詢問,趙想容冷冷地問他:“你昨天見了蘇昕吧?”他沒回答,她揚起眉,“什麽都別解釋,把你手機掏出來。”
周津塬的手機連着電動車的app,耗電量變大,此刻剩下17%的電量。裏面有他沒來得及删的電話記錄和短信。
蘇昕發來三條短信,每條都很長。
她的語意凄楚:“……從今天往後,我就是沒有媽媽的孩子。”
趙想容面無表情地往下翻,想看周津塬怎麽回複。結果再一擡頭,眼前無人。
周津塬走進她家,居然也低頭檢查她的手機。他臉色不虞,因為趙想容剛剛清空了所有信息,裏面什麽都沒有。至今為止,塗霆還留在她的星标聯系人裏,是微信聯系人的首位置頂人。
他走回她旁邊,攬住她的腰。趙想容煩躁地別過臉,周津塬卻擰過她下巴,手上用了一點力,非要讓她對着自己。
“你就不如直接問我——我還沒見到小昕,我問過急診同事,她母親沒有送到我們院來。”
趙想容把手機扔給他:“你沒有主動跑去搶救她?”
手機砸在他硬繃繃的胸膛,周津塬沒伸手接,啪的聲,機器落在他腳下。
周津塬盯着她,他神色不動,隔了好一會兒,才說:“容容,每一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命。”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不過她的母親去世,我感到很遺憾。”
後半句,完全就是醫生通知家屬壞消息的語氣,非常客套。周津塬一定經常練習這種語氣。
趙想容笑了:“遺憾怎麽夠?你趕緊以身相許呗,以前又不是沒許過。”
周津塬嘴角微微一動,似乎是煩躁,但他語氣如常:“你好像不太了解我的行事作風啊。”
趙想容看着他那清癯俊秀的臉,以及總是罩着點嘲諷的眸子。
她花了足足七年在周津塬面前,拼命地掩飾自己聽力問題。她覺得自己深愛他,但越到後來,趙想容越恍惚,周津塬到底是許晗為了安慰她所創造的虛幻形象,是對她冷漠客氣又背叛的丈夫,還是眼前聲稱要複合,和她至死方休的男人。
就在這時,周津塬突然開始學着她發脾氣的表情。從眼神,舉動,到挑眉罵人的微動作,他學得惟妙惟肖。
趙想容都怔住了:“你,你現在在幹什麽?”
“你每次罵我就是那幾句臺詞,我現在替你說了,大家都省事。”周津塬平靜地說。他的眼睛裏有紅血絲,帶着徹夜工作後的疲倦,“容容,咱倆好好說話,不能總吵架。”
趙想容的頭還在疼,她索性坐回沙發上。
周津塬的目光已經在公寓裏巡邏了一圈,他頓了頓,飛快地問:“你和塗霆分手了嗎?”
趙想容沒搭理他。
周津塬撿起地面上的手機,随便找了插頭,充上電。醫院要求必須24小時開機,病人如果有病情變化,要通知上級醫生。
昨天傍晚,他有一個很重要的學術會議,周津塬也要上臺幫他老大講話,無法分身,随後碰到一場連環的重大車禍,急診,普外,骨科,胸外四大科室忙了十個多小時。到了六點,蘇昕給他發來短信,告知她母親去世了。
周津塬簡單地把這些告訴趙想容,抑制住打哈欠的沖動。她的公寓裏安靜極了,鐘表的聲音都沒有,唯獨那股熟悉芬郁的香味讓人發困。
半晌,周津塬突然問她:“容容,你小的時候有沒有見過死人?”他也不知道為什麽這麽問,就很單純地問了這問題。
等了會,他幾乎以為趙想容沒聽見。趙想容卻冷冷地回答:“現在又是誰在沒話找話?”
他倆一時間都沒開口。
也不知道多久,直到趙想容設定的手機鬧鈴響起來,她猛地驚醒。不知覺間,兩人都靠在沙發上,各自疲倦地睡過去。
趙想容上午還有工作,她梳妝打扮,換上新的衣裙。
臨走前,她拿起抱枕不耐煩地砸了周津塬的後背一下:“別在我家,滾回自己窩。”
人家一點反應都沒有,八成猝死了。
趙想容看了眼表,自己先下樓。
她早就叫了輛專車,撐着遮陽傘,急急地往小區外走。
一輛本田保姆車等在外面。看到她出來,車窗立刻降下。
僅僅幾天,塗霆又瘦了,他坐在車裏,沉默地看着他。
兩人目光相對,趙想容下意識地微笑了一下。
林大姨坐在前面,她負責開車,表情非常不情願。她轉頭對塗霆說:“你就把她叫上車說話,你就千萬別下去!”
塗霆徑直地拉開車門,跳下來。林大姨在他身後氣咻咻地嘟囔:“下車吧下車吧,你就是自殺!看你新公司這次還管不管你!”
“容容。”塗霆拉着她,把她摟到懷裏。
趙想容面色蒼白地任他摟着。她的心一點點地跳着,很緩慢。趙想容很明白塗霆這種心情,越是糟糕透頂的感情,越能留住一個人。
“阿霆……”
塗霆低說:“別分手。”
他的聲音沙啞,穿過耳道,但這聲音太過輕,她根本聽不到。趙想容的聽力越發壞了,誓言停止在空氣裏。
趙想容将那一把洋傘傾斜着,遮擋住兩人的面孔。
過了會,塗霆緩緩地放開她,他說:“分手是因為周津塬嗎?”
趙想容遲疑片刻,終于“嗯”了聲。
塗霆看着她,聲音透着濃濃的壓抑和不解:“他出軌你都不在乎?”
當然不可以。趙想容痛恨這個,一下子,她瞪了塗霆兩眼。“我脾氣有那麽好嗎?”她甕聲說,“我正盡量忘記他做的爛事!"
塗霆按住趙想容的肩膀:“容容,你喜歡過我嗎?”
趙想容肯定地回答:“當然了。”
“……你愛過我嗎?”
光線透過樹葉,斜斜地照在她的臉上和光滑的頭發。
趙想容眼尖地看到,塗霆穿着身合體的西服,戴着Lanvin的精致領花,她專注地看着他胸前的這一朵人工花朵,它們即使在風雨裏,永遠不會凋謝。在趙奉陽把她關在小黑屋,趙想容就知道,她內心也有一處小小廢墟,那裏寸草不生。
趙想容笑了下:“塗霆,跟你說一句真心話吧。”
塗霆等待着。
趙想容一字一句說得輕而準确:“其實,我沒有真正地愛過任何人。”頓了頓,她呼出一口氣,又恢複那種笑吟吟的驕橫語氣,“不過,如果有一天,有人能把我耳朵治好,我第一個想去看的,絕對就是你的現場。加油吧,塗帥。”
塗霆低頭看着腳尖,過了會,他平靜地說:“再見,趙想容。”
他轉身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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