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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時候, 趙想容再次來到周津塬的公寓,精疲力盡地坐在一大堆書和文卷之間。來之前, 她剛剛親自從拍攝棚往自己家裏運了一箱道具沙,額頭微微有點汗, 清晨打理好的亮麗卷發亂七八糟地披在肩膀後。

“我過來啦。”

她略微提高聲音說。

周津塬正坐在鋼琴前, 他招招手讓她過來——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眼前的樂譜。

這幾天他在自己公寓裏住,又重新練琴。

趙想容從他家地面堆積的紙箱翻出瓶裝水,走到鋼琴旁邊看着他。

不同于塗霆的肆意飛揚,周津塬他是職業和生活人格高度統一的那一個, 他做什麽都能讓人覺得極度專注, 雙手帶有一種自信, 毫不費力地操作着,好像不需要思考就能精準駕馭任何。

有那麽一個時刻, 趙想容看着他手腕處的肌腱,心裏湧出幾分薄薄的羨慕。

她偶爾羨慕許晗,甚至是蘇昕。因為她們所得到的周津塬,即使, 只是一個僞裝下的碎片, 也比她窮盡半生所能得到的他更完整。至少,她們所感受到得更多。

因為她永遠不可能……因為她聽不到。

周津塬在這一頁譜子前停止。

趙想容明媚地眨了眨眼,随後半趴在他的背上。

她身上的香水味忽濃忽淡。她嘟起紅唇,先低頭隔着衣衫親了他的後肩,他感到一股隔靴搔癢的軟,伸臂摟住她, 她錯過頭,甜蜜地覆在他的唇上。

這幾天趙想容在每次見面和告別時,都主動給他一個吻。類似歐洲人的見面禮,最終變成唇齒相接。

周津塬第一次接受時依舊皺皺眉。

他出診經常接觸中老年患者。有一部分患者,無法找到确切的形容詞,性子急的,上來按住醫生的身體,示意自己就是這個具體部位不舒服。

周津塬剛當醫生的時候被一名大爺摸到大腿,他面露不快地甩開,立刻被投訴。後來他習慣一動不動地坐着,對主動接觸有厭惡感。

可是,趙想容的吻是個除外。周津塬覺得很……合适。

趙想容施施然笑說:“我的吻技不錯吧,是不是覺得,以前錯過很多東西?”

周津塬用鼻子輕哼了聲,接着她的話說:“要是你還願意親別的地方,我才會覺得自己錯過很多東西。”

趙想容其實一直好奇,醫院哪個科室,說黃段子最沒有下限。她曾經和狐朋狗友辯論過,大家一致都猜婦産科。

她用求知的目光看着周津塬,他們以前關系緊張,沒什麽機會閑聊這些。

周津塬卻否認:“婦産科程度不夠。和泌尿科做手術時,有些段子,連我都聽不懂。”

趙想容擡起眉毛,她指出:“也可能只是因為你假裝聽不懂呢?”

“這又有什麽值得我假裝的?”

趙想容的目光飄忽不定,啧了聲。

他好笑地看了她一眼。

沒結婚前,趙想容就是資深杠精美少女,結婚後升級為杠精少婦。但周津塬也不得不承認,她身上最少女感的東西來自于此,有點糟糕也有點可愛。

經過靜養,周津塬自覺他的體力恢複得差不多,明天又準備回醫院。

趙想容聞言略微蹙眉:“你不多休息兩天嗎?”

周津塬沒有回答。

沉默片刻後,趙想容換了輕松的語氣:“好啊,回去工作也好。在那幫同事身邊,肯定比待在我身邊安全。如果你不舒服,當場就有你認為最好的醫生可以搶救你。”

頓了一下,她又拖長聲音補充,“搞不好,搶救你的醫生裏面還能有幾名清純風格的美女醫生,就怕你看到了,難免又會再多吐點鼻血。”

即使說關心他的話,她都帶有一種标示性的,粉紅豹所特有的驕矜口吻。周津塬卻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聽過的段子,是陸謙和他老婆在學校附近livehouse不打不相識的。

陸謙當時假裝服務員,為幾個姑娘送了酒,說是樂隊免費送給觀衆。等姑娘們喝了,他就說啤酒送錯了,借機索要電話。屬于泡妞的小花招,結果這次翻車,其中一個女孩不給號碼,說下流。

陸謙不能翻臉,又隐約生氣,笑說:“妹子我認識你,咱們都讀醫學院,等畢業将近三十歲,再漂亮的姑娘也能熬成白菜,你趁今晚找個男朋友?”

結果旁邊有一撥開超跑的土豪,直接就替那幾名女生買單,臨走前,在黑暗的場子裏給陸謙甩了一句難聽的話:“美女在三十歲後都沒有價值,但你不一樣,你就能安穩當一輩子的吊絲。”

周津塬問趙想容:“陸謙之後再也不敢玩這套。很多年前的老段子了,算算你應該也上大學了,你有沒有去過那家livehouse玩過?”

趙想容沒吭聲,但她的臉色陰晴不定。

周津塬看了她片刻,随後,他不由用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我下次見面要抽陸謙。”

原來,趙想容就是這故事裏的“土豪”。

不過她沒生氣 ,趙想容說:“為什麽我這麽傻缺的往事連你們那幫書呆子都知道?為什麽我在別人的故事裏永遠都沒有姓名?”

但趙想容的社交足跡就像周津塬所感受得那麽廣。

很快,蕭晴老公遺體告別儀式就到了。

蕭晴一人獨自地撐起局面。

她黑衣黑紗,打扮得體。不恰當地說,比起寡婦更像一個面對死亡的烈士,眼神裏帶着種一往無前的決裂。

孟黃黃和母親和大哥押着,三人共同出現在葬禮上。其中,神色最平靜的是他前妻,她很得體地對蕭晴說了“節哀”。

蕭晴也只是冷淡地點點頭。也許是因為處理財務問題,最近要求和律師會計之類的打交道,她的氣質居然褪去以往的一驚一乍,有幾分幹練。

告別儀式持續了有一個小時,平靜的局面,但剩下最後五分鐘,意外發生了。

孟黃黃原本站在角落裏哭,她一下子撲到前面,想要擁抱她爸的遺體。她哥都沒拉住,而就在這時候,孟黃黃猛地被推開。

蕭晴雙臂平舉,像母雞護着小雞一樣攔在靈柩前,厲聲說:“不允許你碰他!”

孟黃黃紅着眼睛尖叫:“賤人滾開,他是我爸!他是我爸爸!”

蕭晴定定盯着她幾秒,随後,蕭晴從胸腔中爆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嚎叫:“他是我這輩子唯一愛過的男人!”

趙想容和Patrol上午對了四個小時的方案。

她來得晚,也無心觀察各種人的表情,獻個花圈就走,但正好看到這一幕。趙想容一下子就被震住了。

但蕭晴喊完後就支撐不住,雙膝跪地,她父母在旁邊扶着她,不停地安慰。

蕭晴仿佛靈魂被抽走了,原本戴着的墨鏡都從她扭曲的臉上跌落,然後滑落在趙想容腳下。

這時候,她正好看到對面站着的孟黃黃母親。

旁人響亮的哭聲中,前妻依然維持着一張平靜和置身事外的臉。除了,她正緊緊地攥着自己雙手,程度之緊,雙手已經都發白。

趙想容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這位前妻當時是什麽心情?

到了晚上八點多,周津塬問趙想容在哪兒。她說自己不放心蕭晴,正在她家。

他說:“正常時間下班。我接你。”

蕭晴家也是大平層,但布置得更生活化一些,再加上最近的遭遇,難免擺設就有點淩亂。客廳鋪着防止孩子摔倒的軟塑料拼接地毯,牆角有很ins風的粉紅小帳篷,綴着麻繩粗粗綁成的流蘇。

周津塬來的時候,蕭晴已經哭了一天,眼睛爛腫,她面前擺有外賣吃剩下的火鍋雞,伏在沙發上睡着了。

門口都是塑料拖鞋,周津塬徑自踩着它們走進去。

趙想容正獨自躲在兒童間,她背靠着一個嬰兒床旁邊,盤腿坐着玩手機。

她見他來了,撐着床站起來,周津塬伸出手,拉了她一把。

四處無人,趙想容用手臂撞了他一下。她小聲地對周津塬說:“蕭晴小的時候是雙眼皮,但這孩子是單眼皮,像她爸爸。”

周津塬這才發現,房間裏的嬰兒床裏居然還躺着一個沉睡的孩童。趙想容守着的也就是她。

蕭晴也是美人,但她的孩子複刻的是她老公的臉。眼睛有點小,嘴巴扁扁。猛地一看,有點像孟黃黃的縮小版。

趙想容低頭看完孩子,再盯着周津塬的臉。

“據說,女孩在小的時候,樣貌像她爸爸多一點,等臉長開了以後更像媽媽。”她輕聲說,“我很久以前想,結婚呢,得挑一個帥的男的當老公,确保我的娃贏在起跑線上……”

周津塬早就把目光從蕭晴女兒臉上收回來。他說:“哦,那我的女兒豈不是不聲不響就占盡了便宜?”

趙想容繼續說:“等我長大了,我才發現信男人不如信科學。就像我的整容醫生說的,他說姐你放心,就算生出一頭米老鼠,咱們也能把它整成一個人形。”

周津塬冷冷告訴她:“再信科學你也生不出老鼠。”

趙想容眨眨眼:“那也說不定哦。”

他說:“你指教我一下怎麽生,也幫我提升下自己的科學工作。”

兩人鬥了幾句嘴,旁邊的孩子開始不安地翻身。趙想容把孩子的保姆叫過來。

周津塬将趙想容拉下樓。

他們坐電梯時,裏面的電視正播放着塗霆最新的國産手機投放廣告,那一張極具标示臉印在外面。

兩人都看到了這廣告,趙想容情不自禁地再一笑。

塗霆把紙箱還來後,沒有再試圖聯系她。而在微博上,孟黃黃已經止住黑他的行為。據說那天孟黃黃和塗霆見面,最初幾秒的尴尬後,孟黃黃反而開始對他道歉。最後,兩人居然還合了一張影。

目睹一切的小芳感慨,現在年輕人做事,怎麽都那麽慫了?

直等到車行駛上高架橋,趙想容才回過神。她伸了個懶腰,正好撞上周津塬的視線。

目光對視,趙想容的眼睛在黑暗裏都清澈發亮極了,但她随後就平淡地移開。

她只是說:“開車的時候看前面,別看我,ok?”

周津塬轉過頭,他繼續平靜盯着前面路況:“你好像一直很關心蕭晴?”

趙想容腦海裏不知道怎麽,突然就想到蕭晴那句撕心裂肺的“他是我這輩子唯一愛過的男人”,随口說:“她和我是親戚。”

車裏再次陷入沉默。

過了會,周津塬忍不住再側頭望了她一眼,趙想容罕見地沒有玩手機,依舊側頭望着車窗外,專注地出着神。她的眉骨長的特別好,有那種東方女人很獨特的溫柔感。

他微微皺起眉。

趙想容以往也愛玩,但她的心思全挂在自己身上,周津塬難免覺得她永遠就沒有正事,除了纏着自己。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趙想容好像變了一點。他想到她剛剛看到塗霆時翹起的嘴角,令人煩躁。

他讨厭她想到別的男人。

過了半分鐘,周津塬攥住她的手。趙想容吓了一跳,幾乎立刻要甩脫,她心虛地說:“又幹嘛?”

趙想容确實正在想塗霆。

趙想容記得,剛和塗霆交往,沉浸在和周津塬那場失敗婚姻帶來的陰影裏,大部分時間,她的情緒低落,是塗霆身上的活力帶動她。但她也同樣清楚,自己沒多喜歡塗霆,偶爾還覺得煩。明星的私事要跟大衆交代,而塗霆又太不負責任。

而此刻,周津塬面無表情地問:“你當初怎麽和他提的分手?”

“……什麽鬼?”

周津塬的口吻有一種多年訓練的冷靜:“和塗霆。”

這還能怎麽分的手?他就是明知故問吧。

趙想容覺得這問題實在老套無聊,她不愛被盤問,便回嘴:“管這麽多幹什麽?好好開你的車。”

周津塬冷冷地說:“那你就保持安靜,不然我沒法集中精力。”

趙想容立刻推了周津塬胳膊一下。

在周津塬面前,實在很難扮演淑女,她每次都能被他這态度精準地氣到:“去死!我剛剛一路都沒有說話!是你主動在跟我說話!你為什麽總想找我麻煩?”

周津塬扶穩方向盤,他嘴唇微微抿着,但也看不清眼睛裏的具體表情。

趙想容被他這麽一打擾,她氣得也從包裏拿出墨鏡,用力戴上。這時候,手被一拉,周津塬說:“好,我主動跟你說話——你認識很多明星?”

趙想容最大的優點之一,就是确實不太記仇。何況,她天性是閑不住的,跟周津塬扯了會。

“藝人有很多種。和我對接的都是歌手和主持人,剩餘的是專業模特。在以前,模特和歌手的地位都比演員高,現在演員火了。尤其塗霆這種咖位,他歲數雖然比你小,但是出道早,火的時間不算短了,一般都是大主編陪着拍攝,我……”

趙想容在敘說過程中,難免為塗霆擡了不少咖位,為了給自己長臉。再來,她就是想給他心裏添堵。

但是娛樂圈的八卦實在是太多了。趙想容和塗霆雖然也會聊這些,但是塗霆是藝人,很多八卦的吐槽對象就是他,她不太好跟他說的。

周津塬除了最開始的那兩句好像在吃醋,剩餘時間內沒吭聲,就聽她說些有的沒得。

直到停車前,趙想容才又瞥了他一眼。她忍不住覺得,周津塬這熟悉的隐忍斯文模樣,确實比任何文藝青年更擊中她內心最深層次的審美。

一直沒問過,周津塬在娛樂圈最喜歡的女明星是誰。

而在這時候,趙想容一擡頭,發現車居然停到了兩人的公寓下面。

趙想容不快地瞪着他。周津塬說回來到物業取一份快遞,讓趙想容在車裏等着他回來。

他這麽吩咐,趙想容習慣性跟他對着幹。她直接乘電梯,來到兩人曾經居住過,如今挂着出售的公寓。

距離上一次來,好像過去很久。

趙想容晃着手裏的墨鏡腿,習慣性地走到自己的套房裏,懶懶地看了一遍。中介定時的清潔維護只能說一般,桌椅門窗各類擺設幹淨卻也開始落有一層薄薄的灰塵。

她吹了下指尖的灰,又在客廳裏繞了一圈。

最後,趙想容的高跟鞋停在周津塬曾經的門前。

她擰開把手,打算檢視一眼上次修好的浴室。沒走幾步,趙想容瞥到周津塬的床頭正擺着個一塊四四方方的東西。

兩人的結婚照,不知道被誰從原地取下,居然擺在周津塬的床上。帶着種詭異的感覺。

她遠遠地眺望這一張曾經看了無數次的精修照片。

年輕的趙想容和年輕的周津塬,新婚夫妻的頭發和皮膚籠罩在一層熒光裏。要到很久後趙想容才意識到,為什麽熱衷凝視這張照片,她正在腦海裏反複定格那一特定時刻,她試圖豐滿着周津塬形象的時刻。

趙想容以前只顧着看照片上的周津塬,如今,她專注地盯着照片上的自己——新娘揚着下巴,微挑的杏眼閃爍着一種光輝,那是一種永不信邪,熱愛悶聲作大死,主動湊過去讓命運一次次猛扇耳光的自信……

趙想容壓住心酸。

“捆綁cp,果然就會被孽力回饋……”她自言自語說,微微地揚起唇。

趙想容又抱臂看了會,随後低頭在包裏翻翻撿撿。

她還記得,多年以前,帶着無力,不甘卻又有點希翼的心情在合影後面留過一行字。

趙想容從包底,掏出一根閑置的口紅。

她邊擰開口紅蓋邊走上前,準備用口紅,将以前留在後面的字徹底破壞掉。

把照片翻過來,也就在這時,她發現那壓在金色筆跡上的另一行黑色字跡……

“總有古怪的人,治愈古怪的你。”

這句話像重石般碾壓過趙想容的心頭,掀起一片灰土,她眨了眨眼,嘴角的笑容瞬間褪去,茫然地繼續往下讀起來:

“小王子,你怎麽能比我還傲慢呢?”

這是自己曾經寫過的話。

“總有古怪的人,治愈古怪的你。

容容,世界是薄情人的居所,折磨你也欺瞞我。但有怪獸出現的地方就有奇跡,癡心最終會選擇那些選擇了癡心的人。”

熟悉的黑色字跡,熟悉的黑色“奇跡”,還能屬于誰的?他又是什麽時候寫的?

遲到太多年的回複,帶來蝕骨般的刺痛。

趙想容的指甲,無意識地深深地刮了一下金屬畫框,發出幾道極度刺耳的回音。

“總有古怪的人,治愈古怪的你。”

她突然想到許晗。許晗就是滿嘴胡說的小王八蛋,但有一點,她倆不是靠金錢維持感情。至于周津塬,如果他是被自己的默默付出和癡心而感動,他回頭接受了她,真是對感情的侮辱……

各種亂七八糟的想法,趙想容又略微有點耳鳴。

她讓自己沉住氣,怔怔地再看了那行黑字,眼睛裏瞬間浮出層淚水,她卻一點都不想讓它流下。

趙想容用手背擦了下雙頰,繼續要用口紅去抹掉那些字體。突然身後伸出一只手,按在那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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