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〇一〇青玉崖底
十二年未來,這裏還是離開時的模樣。一張早已腐朽風化的草席,看不出顏色的被褥,淩亂的樹枝,甚至還有他當時喝藥用的破碗……卻再也沒有了那個人。
将傅月影簡單包紮後,無名開始處理自己的傷口,手掌因為攀爬時太過于用力,已是鮮血淋漓。
一切收拾妥當,他拿起破碗,去洞裏接了小半碗滴答滴落的泉水,喂傅月影喝下後,升了堆篝火,席地而坐,開始運氣療傷。
第二日,無名又攀着石壁采了些草藥,煎了喂傅月影喝下。傅月影本就受傷,再經墜崖中這麽一撞,不死也去了半條命。三天後才幽幽轉醒,見無名坐在旁邊,一時恍惚不知身在何處。
“……我們這是在哪裏?”
“你怎樣了?”雖說這三天給他渡了不少真氣療傷,但傅月影的臉色還是白的吓人。
傅月影稍稍動了動身體,“我……好多了。”
無名點點頭,“這裏是青玉崖底,你昏迷三天了。”
“青玉崖底?”傅月影起身,痛呼一聲,又躺了回去,“那我們怎麽上去?這芙蓉鎮的人說崖底是一片沼澤之地,滿是瘴氣,且毒物橫行,莫不是要困死在這裏?”
無名将烤好的蛇肉遞給他,“吃一點。”
傅月影三天米粒未進,早已餓的前胸貼後背,接了肉就狼吞虎咽地吃下,無名又給他遞了些水,吃飽喝足後,他抹抹嘴,這才有功夫問了句,“這是什麽肉,入口甘甜,鳝魚嗎?”
“這裏沒水,何來鳝魚?”無名用看白癡的眼光看着他,淡淡道,“蛇肉。”
“什麽?哇……”傅月影連嘔數聲,也沒能将剛剛吃下去的肉吐出來,“蛇……蛇肉……這麽惡心的東西,怎麽能吃?”
“要麽吃,要麽餓死,并不難選擇。你若不想吃,不吃便是,沒人會強迫你。”
“……”傅月影知道無名說的是實情,也不好再抱怨什麽,只道:“那我們什麽時候上去?”
“等你傷好的差不多了。”無名用樹枝撥了撥火堆,“此處距離崖頂數十丈,途中若是體力不濟,掉下去可沒有這麽幸運。附近峭壁上生着幾顆果樹,偶有蛇蠍之類經過,都能用來果腹。況且洞口邊生長着大片的藥草,能讓你的內傷加速痊愈,最多再過十日,我們便能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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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醒過來,就表示傅月影的傷不太嚴重了,加上吃飽,有了力氣,他便沒了正形,“十日?我倒是覺着十日太少了。能和你待在一起,就算從此被困在這裏,我也甘願。”
無名尋了個舒服的姿勢靠牆坐着,将左手搭在左腿上,譏諷道:“你在意的不過是副皮囊。我的臉上假如有一條可怖的刀疤,你還會這樣說嗎?”
傅月影被他這麽一噎,竟不知如何作答,小聲嘟囔了句,“你變成什麽樣,我都喜歡。”視線便被無名手邊的寒古刀吸引過去。“刀借我看看,那會兒沒來得及看清楚。”
無名将刀扔給他,“你果然是沖着寒古刀來的。”
“你這話就不對了。什麽叫沖着寒古刀來的?本公子明明是沖着美人你來的。”
“……”
傅月影拔了刀,細細觀摩,“都說寒古刀內藏着驚天秘密,我看沒什麽特別……哎,我只是看一眼,你這麽小氣做什麽!”
無名從他手裏搶過刀,神色劇變。
“怎麽了?”
“這把刀被掉包了。”
傅月影略一細想,将大腿一拍,氣道:“我說花驚吾怎麽這麽好心!原來是故意将假刀給我們,引那些人來追殺我們!他自己坐收漁翁之利,好一招偷梁換柱!等上去了,我們去百骨門,殺他個片甲不留!”
無名乜他一眼,“你這麽睚眦必報,怎不見你去銀霜閣尋仇?”
銀霜閣那件事對傅月影來說,絕對是奇恥大辱,他臉上一紅,不自在道:“你怎麽知道我被他們抓住的事?”
無名閉目,不再理他。
在洞中養傷的這幾日,無名已經逐漸習慣了傅月影的聒噪,面對他的喋喋不休,大多數時候,他用沉默不語來應對。有時真覺得他啰裏啰嗦的樣子,越來越像那個人了。害他有時候閉上眼,聽着耳邊的聲音,會有種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
“你能不能安靜片刻?”
“你一天都不說一句話,我若再不說話,我都會忘記自己還活着!”傅月影振振有詞,“你真的叫無名嗎?你姓什麽?你的家鄉在哪裏?”
無名捏捏太陽穴,完全被他打敗了。“我沒有名字,沒有親人,沒有家鄉。你還想知道什麽?”
傅月影驚道:“你是孤兒?”
無名冷哂道:“我有義父。”
“我知道,歸去樓樓主,可他不是被你殺了嗎?”
無名冷笑道:“一個連自己義父都殺的人,你竟然跟他同處一穴……你也是不要命的麽?”
傅月影讪讪一笑,“我跟他不一樣,我自願牡丹花下死。”
“……”
“你為什麽要殺他?”
“這些事不是你該知道的。”
“不說算了。”傅月影噘了噘嘴,又道,“你也不是個會被名缰利鎖羁絆的人,為何要争奪寒古刀?”雖然傅月影跟無名的相處不過短短十日,但他很清楚這些東西在無名眼裏根本一文不值,“是有人讓你來搶?”
“你同樣不需要知道原因。”這個回答,在傅月影的意料之中。無名不相信他,也不相信任何人。
數個清晨,他睜開眼都看見無名都站在洞口處,望着蒼茫茫的遠處,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那一抹白,明明離他那麽近,觸手可及,卻偏偏好像隔了千山萬水。
遙不可及。
可是那日,他飲下瓷瓶裏的血。那種溫暖又熟悉的感覺,竟讓他眷戀到想要哭泣,仿佛上輩子,上上輩子,他們就已相識,就已彼此血脈相連。
所以,他能感受到他的孤獨,一個殺手的孤獨。
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也沒有笑容。
想起無名曾說過他十二歲開始殺人,如今已然厭倦,傅月影的眼眶便一陣泛酸,“無名。”他用不驚輕塵的聲音低低道,“等我傷好了,你帶我浪跡天涯吧,無論去哪裏,我都跟着你。”
無名渾身一震,就那樣像被人點住了穴道般,無法動彈分毫。
這句話何等相似!
同樣的地方,同樣的話,卻出自不同人之口。
半晌,他回過頭,傅月影從那張好看到讓人移不開眼的臉上,看到若有似無的淚痕。
“別傻了,養好傷,好好回去當你的少主。或許有一天,你我終有一戰……”
彼時,無名只以為所謂一戰不過是隐月教與灰袍人的紛争。卻不曾料到,非但一語成谶,卻還是個不死不休的局面。
傅月影轉過身躺下。
洞裏靜的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過了很久,他聽見無名離開,長長的嘆了口氣,将手中已經殘破不堪的紙箋鋪展開,那上面畫的是一個白衣少年,風采翩然,神情嚴肅,卻依然能在眉宇之間看到一絲幾不可見的溫柔。
那是少年的無名。
畫下落名:蓮生。
他不是沒有信任的人,也不是沒有想浪跡天涯的人。
只是那個人不是他而已。
有時候想想,傅月影自己也覺得荒唐,一面之緣,他就像陷入無法自拔的沼澤,無法控制住心裏想要靠近無名的沖動。仿佛他活着的這二十四年,都是為了等待這個人。
三日後,趁無名外出采藥,傅月影将畫留下,在洞口刻了幾個字,便離開了。
從懸崖下爬上來,費了他九牛二虎之力,數次因為腳底疼痛,差點失手跌下去,好歹總算是踩着別人留下的痕跡度過最危險的一段,平平安安地上來了。他沒有考慮的是,他為何會知道那些痕跡的位置。
一身衣服已看不出原本的樣子,傅月影步履維艱地往山下走了一段,停在一處墳冢處。碑前的祭祀之物已經腐爛了,而地下的那個人,如今也應是白骨森森了吧?他喃喃道:“夏蓮生,是你麽?所以無名才會來芙蓉鎮……”
在碑前站了片刻,傅月影便跛腳回到鎮子,恰好遇到尋他的立春。原來自他失蹤後,花穩發動隐月教上下,瘋了似的找人。尤其是芙蓉鎮,幾乎被掘地三尺。一無所獲之後,他命立春守在此處,又帶着人擴大範圍,方圓數十裏地尋人去了。
立春道:“少主,在你失蹤之前,我們找到重傷昏迷的沈左使。教主為了救他,前往蒲連山找姬紅塵去了。”
傅月影冷笑一聲:“沈香樓好大的面子,都叛教出逃了,還能勞煩教主親自出馬。”
立春尴尬道:“是我等無能,怕請不來姬紅塵……”
“這怎能怪你們?他傷得重嗎?”
“很重。”立春忖度一番,又道,“前些日子,花驚吾送來的寒古刀怕是假的……”
“我知道。”
立春訝道:“少主原來已經知道了?前日臨陽有消息傳來,真的寒古刀在盧雪墨手裏。這花驚吾和盧雪墨好歹毒的心思,将假刀送給你,害你被高陽國的人追殺,他們自己卻坐享其成!少主,我們去把刀搶回來吧!”
“搶回來?如何搶回來?無名的半條命還在花驚吾的手裏,我能拿他怎樣?”
“那也不能這樣便宜他們!”
“先去臨陽看看吧,到時見機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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