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〇生離死別

想着這幾日傅月影拒絕吃蛇肉,每日只能靠野果充饑,面色一日不如一日,無名攀上崖頂,捉了只野雞打算給他補補。哪知回到洞中,已沒了傅月影的身影。看到洞口刻的字,他嘆了聲氣,不辭而別?是發生了什麽事麽?再瞥見石頭下壓着的畫,他那張平素不見悲喜的臉上,極快地轉換着不同的情緒,失神良久。

無名将畫收起,放進懷裏,亦離開山洞。取回羲和弓後,他本打算去尋傅月影,卻不料路上收到消息,灰袍人交代他速将寒古刀帶回。

想起曾答應過傅月影的事,無名眉頭微蹙,他怎麽能因為傅月影的一句近似玩笑的話,而同意将刀送給他?那把刀,他是用來救命的,救夏風荷的命。

誰都不能給,即便是他。

無名轉道返回臨陽。不過半日功夫,寒古刀被正派所得,已傳遍天下。

無名将戰書射入盧府,約武林正道明日午時在天牧山一戰,這個消息很快也傳遍江湖。

花驚吾知道了。

傅月影也知道了。

八月十五的天牧山。煙霭蒼茫,遠樹迷蒙。

獵獵風聲,卻掩蓋不住周圍的聒噪。盧雪墨沒有在人群中看到花驚吾,說不出是輕松還是失落。他悵然閉目,輕輕吐了口氣。

“盧盟主,久別未見,可還好?”

睜開眼,見是傅月影,盧雪墨微微驚訝,旋即溫和一笑,“原來是傅公子,不知傷勢可有好轉?”

“已無大礙。”傅月影笑笑,低頭看看足尖……真是越來越痛了。

他跌落懸崖的事,盧雪墨已知曉,再見到他,心中頗為歉疚,“在下當日并不知道花驚吾給你們的是假刀……”

“知不知道都沒有關系了。”傅月影知道這件事怨不得他,所以,他不忍心看盧雪墨白白送命,“這個燙手的山藥,你為何要接?給無名也好,給任何一個人也好,都強過在你手裏。只要無名想要,沒有他得不到的東西,你又何必……”

盧雪墨環顧四周議論紛紛的人群,有慷慨激昂的、有義憤填膺的、也有興高采烈的……他的聲音無比蒼涼,帶着一絲無可奈何,“你覺得這些人會同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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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其位,謀其政。傅月影懂得這句話。他張了張嘴,卻發現竟無話可說,半晌只吐了四個字,“你要小心。”

素來溫潤如玉的年輕公子對他微微一笑,滿是感激,“多謝。”

剛正坦率,心懷天下,這個人當真稱得上是一世之标。

“無名來了!”驚呼聲響起。

一塵不染的雪衣在薔薇色的晚霞裏,有了一絲微微的暖意。白衣殺手的目光淡淡掃過人群,宛如寒月,清冷而沉靜。在傅月影身上停留片刻,最終落在寒古刀上。

他的身上像是有着某種無形的引力,迫使傅月影不得不将目光投向他,腳步移向他。“你……傷好了嗎?”

他微微颔首,面色極為平靜。

“我知道盧雪墨不是你的對手……”在他宛如利劍一般的目光下,傅月影忽然覺得他說出每一個字都要用上百倍的勇氣,“……你會殺他麽?”

“或許。”

“可他救過我們的命!他……”傅月影不知道該怎樣跟無名描述為了拿到解藥,盧雪墨付出過什麽。

無名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如此輕巧的四個字,果然在一個殺手的眼裏,人命和恩情從來都不重要。傅月影幹澀道,“若有一天,我成了你的敵人,你是否也會殺我?”

無名看他一眼,冷然反問,“為什麽不?”

“你的心真是比寒古刀還要冷。”傅月影笑笑,語氣酸澀至極,“如果可以,請你盡量不要殺他……這江湖中,如盧盟主一般熱血正直的人已經不多了。他是個好人。”

“人各有命,并不是好人就會活的久。”如夏蓮生,又有誰為他鳴過不平?

眼前的白衣殺手,與盧雪墨第一次所見時,風致無二。他拱手道:“寒古刀留着,對整個江湖來說,都是個隐患,恕盧某不能還給你。”

“還與不還,等盟主先贏了我再說吧。”

據說沒有人見過無名出手,因為見過的人都已經死了。如今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在慶幸,辛虧他們之前從未見過無名出手。那是一陣風,飄忽不定,出其不意,一個人怎能同無形的東西争個高低,分個勝負?

很快,盧雪墨便落了下風。

連武林盟主都打不過,更沒有人敢站出來,站出來就是送死。讓人不寒而栗的是,無名還沒有使出羲和弓。

無名頓住,突然道:“盧盟主,江湖中,我唯一敬佩的便是你。若你認輸,将刀交出來,我就此住手。”

盧雪墨擦掉嘴角的血漬,苦笑道:“我已是離弦之箭,還能停得下來嗎?”

“如此,休怪我傷你性命!”

“無名!”傅月影從身旁某掌門人手中搶過寒古刀,擋在盧雪墨面前,“刀在這裏,你要,給你便是!”

盧雪墨劍花一挽,阻止了他。傅月影氣道:“你真不顧自己的性命了麽?”

他充耳不聞,執意攔住傅月影的腳步,“只要我在,這把刀就在。”

“讓開!”無名喝道。

傅月影再次擋在盧雪墨前面,寸步不讓。

“讓開!”無名的目光越來越厲,殺意畢現。傅月影知道,一旦他讓開,盧雪墨将必死無疑。

拉弓、搭箭。

宛若銀光般,箭矢直射傅月影。箭尖穿過他的右臂,将他擊退數丈,鮮血順着手臂一滴滴落在寒古刀上。傅月影好像全身麻木了一般,怔怔站在那裏。

無名的目光甚至沒有在他身上停留過,沒有任何猶疑的再次搭箭。

這一次是射向盧雪墨。

那銀光,仿佛昨晚的月亮,清冷的,帶着無盡的蒼涼。盧雪墨以為他這一生将會伴随這道銀光停留在此刻。

突然,一片耀眼的緋紅從人群中沖了出來。

盧雪墨的眼睛被刺的生疼。接着,那緋紅沉沉的落入他懷裏。

花驚吾嘴角的血濕透面紗,一滴滴落在盧雪墨抱着他的手上。看到他沒有受傷,緋衣少年低低嘆了口氣,“盧盟主,你怎麽能死呢?”

盧雪墨萬萬沒有想到花驚吾會突然沖出來,會替他擋下這一箭。

緋色的衣衫越來越濕,地上的血越來越多,盧雪墨的心也越來越沉,仿佛他一直拼命想要抓在手裏的東西在以他無力阻擋的速度從指縫中不斷流走。

“你傷到哪裏?”他的淚如水珠般一滴滴落在花驚吾的臉上,“我給你止血、療傷,你不會有事,不會有事的!”

花驚吾吐幾口鮮血,輕輕笑了一聲,“盧盟主,你糊塗了嗎?兵器譜上排名第三的羲和弓,你何時見它留過活口?”

何時見它留過活口……原來就算他當了武林盟主,就算他有蓋世的武功,他依然保護不了想保護的人。

“不,你不會有事……”即便知道絕無生還的可能,他還是這樣一遍遍地重複着欺騙自己,“我帶你去找姬紅塵,他會有辦法!”

“雪墨。”緋衣少年那麽溫柔地叫了一聲,帶着無盡的遺憾,伸手為盧雪墨擦淚,“只有這樣,你我才能解脫啊……”

可是眼淚卻越擦越多,盧雪墨握住他的手,放在胸口,低泣道:“我怎麽能看着你死……”

“前事如夢,都忘了吧。”

盧雪墨搖搖頭,所有壓抑在心底的情愫這一刻全都蘊含在眼裏,他伸手想掀開花驚吾的面紗,卻被他按住手。

“我說過,永不相見。”少年固執且虛弱道。

盧雪墨僵住,“你……還在恨我?”

“恨?我什麽時候恨過你?我是求不得罷了。”他輕輕嘆了口氣,像是放下了所有,“我怕見了你,我會舍不得死,怎麽辦呢?”他摸着盧雪墨的臉,無限留戀,“你當了這個武林盟主,就要替他們出頭,沒完沒了的卷入江湖紛争,雪墨,這真的是你想要的嗎?你看看他們,一個個只會把你往風口浪尖上推,只會當縮頭烏龜……你為什麽還要這麽傻呢?”

盧雪墨潸然落淚,“你曾說過,若我有一天能當上武林盟主,你就什麽都不怕了。無論做錯什麽,都有我在身後護着你。可是,我沒有想到人在江湖,會是這樣身不由己。”

“既然身不由己,那就繼續走下去吧,守護你認為值得的東西。至于我……下輩子再遇見你好了。”花驚吾從懷中掏出一只銀色手環放在他手中,“我把天星環拿回來了……”

懷裏的緋紅,像一簇欲要熄滅的火焰。

盧雪墨含淚将天星環戴在緋衣少年的手腕上。

當年拜師時,師父贈送了一對天星雙環,環中藏有天星标,威力極大,是兵器譜上排名最前的護身兵器,他與花驚吾一人一只。後來兩人反目,花驚吾便将此環丢棄,輾轉到寶平王手中。

傅月影這才看到盧雪墨的右手腕有一只一模一樣的天星環。他別開頭,不忍再看這場生離死別。

人群一陣驚呼,盧雪墨将手中的照霜劍刺入腹部。

他握住花驚吾垂下的手,緩緩閉上眼。

這個世上,除了他,再沒有任何值得守護的東西。

猶如一塊投入湖中的巨石,盧雪墨的死,徹底激怒了一衆武林正道。他們怒氣沖天,目眦欲裂地拿出武器想為武林盟主報仇。無名卻沒有給他們這樣的機會,數箭連發,銀光四溢,不過片刻,山頂已是屍橫遍野。

在無名的面前,他們不過是一群砧板上的魚肉。

一柄銀亮的刀,斬斷秋風,直逼無名。

“他救過你的命!”上次在銀霜閣,傅月影親眼目睹暮雲平自盡已難以忍受,這一次對他造成的沖擊可想而知,“你逼死他就算了,為什麽還要殺了這麽多無辜的人!”

無名輕輕擦拭着箭尖,仿佛這些人對他而言,不過草芥。“這就受不了了?”他用手指輕輕推開眼前的刀刃,譏诮道:“你下的了手麽?”

刀身往前遞了幾分,刺入無名的胸口,雪色的白衣上,暈開一片血漬,鮮紅欲滴。

他傷了無名!他竟傷了無名!

傅月影如遭雷擊。

寒古刀落在地上,發出刺耳的铿锵聲。

無名彎腰撿起帶血的刀,極淡道,“這些人,不及我所殺的十分之一,還有比這更血腥、更殘忍的。傅月影,這才是真正的無名。你還會想跟他浪跡天涯嗎?”

傅月影愣愣地望着無名的傷口,想要去看看他傷的重不重,腳下卻仿佛有千金,邁不了半步。

無名仰天長笑,攜刀離開。一抹白衣,在夕陽中,逐漸淡成白色的點。

傅月影突然覺得這個黃昏悲涼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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