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安靜的廳堂中,也許是雲栖沉默的時間有些長,所有人視線都聚集在她身上。

雲栖的心漸漸平靜了下來,小了個尺碼的丫鬟服罩在她瘦弱的身子上,顯得空蕩蕩。

她朝着李映月的方向福了福,小小的女孩可能是因為剛進府,對這些文雅的說話方式還不太習慣,磕磕絆絆地說了下來:“雲栖感謝小姐厚愛,只是看到夫人第一眼,雲栖就覺得親切,想、想留在懋南院,可、可以嗎?”

她顫顫巍巍地擡頭看了眼夫人,又馬上低下頭。

那膽小求收留的模樣,讓餘氏忍俊不禁,覺得小丫頭眼神明亮,很是靈動。

雖擡頭看主子不合規矩,話語也不妥,但餘氏并未生氣。

李映月沒想到會被個小丫頭拒絕,語含些許怒氣:“你的意思是看到我不親切?好大的膽子!”

“奴、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小姐息怒,小姐息怒……”

可能是害怕被責備,雲栖顫抖地更加厲害。

都這麽可憐了,誰還能讓她再走。

雲栖像極了那種剛進府裏,什麽都不懂只懂得不斷向主子求饒的小丫鬟。

“将她……”李映月看到雲栖的臉便有些不舒服,有心把她的存在淡化,不過被餘氏打斷了。

餘氏見雲栖額頭都磕出了血,有些憐惜,讓身邊的一弦扶她起來。

“我這兒你可能只能做個小丫鬟,這樣你還願意嗎?”

其實丫鬟做什麽,哪怕喪了命,都是主子的意思,根本不需要問上一問,但餘氏覺得雲栖有意思,特意問了。

雲栖還站起來沒多久,再次跪了下來:“奴婢願意,謝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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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雲栖的稱呼,餘氏才意識到另一個問題:“你們可都該改口了,該喊二夫人,崇兒排第三,是三公子,映月排第四,便是李府的四小姐了。”

“是,謝二夫人。”雲栖從善如流地喊道。

這個排名是加上大老爺李達一家子,既然現在大房二房住在一起,李家也沒分家,自然是一起算的。李達有兩庶子,一嫡女三庶女,餘氏的排名就是按照幾個孩子的年齡來排的。

看起來大老爺的子嗣頗多,但李達沒有嫡子,連庶子都是一胖一殘,嫡女也只有一人。相比之下,二老爺李昶嫡子的質量就高多了,不提剛十一歲就考上秀才的李崇音,就是六歲的雙胞胎也是極為聰穎的。

李映月知道自己無法改變母親的決定,她板着小臉道,實在不想待下去:“既然如此,我也不強求,丫鬟還是要自己願意才是好的。”

說着,向父母親行禮,就要告退。

“回去後,多休息,有什麽想吃的想用的與曹媽媽說,知道嗎?”餘氏叮囑道。

“謝母親。”李映月并不勉強自己擺笑臉,不高興是表現出來的。

餘氏對李映月頗為縱容,她是清楚女兒的心性的。

跟在李映月身後的曹媽媽,冷冷看了眼跪着的雲栖。

雲栖仿佛有所覺,突然轉頭,回看了一眼。

明明那雙瞳孔黑白分明,漂亮的像是蓬萊進貢的琉璃珠子。

但這麽沒情緒地望着人時,偏偏有種寒涼的味道。

曹媽媽被雲栖懾住,不信這麽個小丫頭片子能有這種眼神,再看過去,雲栖早就回頭跪着了。

她搖了搖頭,興許是昨晚上喝了些桂花釀,到現在還沒醒酒眼花了。

餘氏:“崇兒,你替母親照顧一下月兒。”

李崇音應是,他常常是非常安靜的,習慣地觀察身邊所有人,小到丫鬟、路人,大到皇親貴胄。通過觀察他人,來加深自己對人的判斷。他的坐姿總是非常端正,也許是常年習武的關系,舉手投足間透着氣定神閑,自然而然地讓人将目光放在他身上。若是習武之人便能發現,他無論是坐姿還是走姿,甚至與人說話,都是能夠随時置人于死地的鋒利。

只是平日他總是收斂着這種鋒利,讓人忽略他同樣擁有不錯的身手。

李崇音将雲栖與曹媽媽的互動看在眼裏,溫聲告退,離去前,路過雲栖身邊時,腳步頓了頓。

雲栖心中咯噔一聲,不知哪裏引起李崇音的注意,她惶惶擡頭,那人早已離去。

雲栖上輩子在李崇音的院子裏待過,後來更是與此人糾纏不休。

京城中無論男女都說他是謙謙君子,應和了那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後來被陛下盛贊,稱他為“國士無雙”,這般獨一無二的優待,放在他身上非常契合。

但雲栖深知,此人有多麽可怕。

就是重活一世,雲栖都不想再招惹他。

餘氏安撫了雲栖幾句,又賞了些珠釵、耳飾,都是不超過丫鬟份例的類型。但是一般剛入府的小丫鬟,很長一段時間是沒有任何首飾,像雲栖這樣進府兩個月,剛剛入院就能得賞賜,是少見的。

雲栖誠惶誠恐地感激後,也再次被門外的無端帶回偏房。

衆人離去,餘氏微微含笑的嘴角放下。

她捂着胸口,一手撐在案幾上,以深呼吸讓自己好受一些。

李昶立刻走了過去,将熏籠放到餘氏身邊,扶起她:“又疼了?”

餘氏臉色發白,擺擺手:“老毛病了,不打緊。”

“我上職後,去太醫院跑一趟,讓幾位聖手給你看看。”

“有什麽可看的,郁症便是聖手也沒有良方。”

郁症,在醫術上也稱作氣結、離夢等,表現為胸悶氣短、愁眉不展,常常是患者無法自控,郁結于心,如果情況得不到緩解,會越來越嚴重。

李昶喊來錦瑟:“速速去拿夫人的藥。”

錦瑟也來不及行禮,看夫人額頭冒出了細汗,急匆匆地走向茶水間:“在爐子上溫着,我立刻去取!”

喝下了藥後,李昶将餘氏扶到榻上,他眼底含着隐痛:“你還是在想着那事嗎?”

餘氏想争辯,在李昶複雜的目光中,最終化成了一聲輕嘆。

“我也知自己不該這樣,但每每看到映月,我就是親近不起來,我……愧對映月。”

“明日讓月兒過來,我們用合血法試試。”

認親有幾種方法,一是常理法,這需要事實推理,二是合血法,也就是常說的滴血認親,三是滴骨法,但這是用來認死後骸骨的。

餘氏卻是不願意:“夫君可看過《福惠全書》①?其中有一句便是:滴血之事,未可盡信,已有不少事例證實,便是完全陌生的兩人,都有可能血液融合,既如此,又何必嘗試。”

李昶:“你是害怕結果吧。”

餘氏沉默了會,捂着胸口,淡聲道:“妾身這病已十年有餘,近日愈發精神不濟,也不知還有多少個年頭可活。若妾身……”

李昶本來溫和的面容,倏然嚴厲:“夫人!神醫都說你只要心情開闊,便壽元不盡。不許說這樣喪氣的話,我李昶的夫人,永遠只有你。”

李昶明白,餘氏這是心病,而心病大多無藥可醫。

十年前,餘氏千辛萬苦生下了一個女兒,名字也是孕期就取好了的,男孩就叫李正陽,女孩就叫李映月,一日一月,相互映襯。她母愛拳拳,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都給她,剛出生的嬰孩還看不出五官,只是肌膚黝黑了些,她也沒多想。

但那點疑惑在心底種了根,發了芽,随着時間流逝越擴越大,她漸漸發現女孩的五官、肌膚幾乎沒有一點像夫妻兩人,頭發也是偏黃偏細的,這樣的不同在李映月年歲漸長後,愈發明顯。

一個母親真的會完全認不出自己的孩子嗎?

沒有絲毫母子感應嗎?

這個答案沒人知道。

餘氏會本能的看自家孩子某一個五官像父母哪一方,周遭親戚在逗弄時也會加深這些印象,當幾個親戚無意中說,這孩子倒是不像你兩人。

這話,進一步加深了餘氏的疑惑。

這世上也的确有完全不像父母,反而像祖父祖母的,或是誰都不像的孩子,但即便如此,也無法解釋李映月各方面才藝的平庸,也許李映月只是單純的不像他們而已。餘氏知道自己不該在意這些,這是她十月懷胎,難産了三天三夜險些喪命才生下的孩子。

餘氏嘗試着親近,卻發現女孩的性格與他們夫妻也是迥異的,這麽些年她也盡心盡力地教導她,可終究少了一層感覺,多了一分疏離。

她想,哪怕是自己的孩子,也是講究緣分的,也許她與映月便是少了一層緣分。

多年後再一次幾乎去了半條命地生下了雙胞胎,讓餘氏的身子骨虛弱了不少,在江南用藥材溫養多年,她常年待在封閉的屋內,這心病随着産後愈發嚴重,到現在發作次數漸增。

為了控制病情,餘氏只能悄然疏遠了女兒,着重疼寵雙胞胎。

在外,無人看出餘氏的心病,她總是帶着溫和的笑容,有條不紊地處理着院內院外各項事務,讓李昶沒有後顧之憂。可當夜深人靜時,她就常常坐在床上,愣神着。

“老爺今日還是去錦瑟那兒吧,妾身多有不适,怕無法伺候老爺。”

即便是發妻,如果身體有恙,也是不能與丈夫同房的。

錦瑟是餘氏主動為李昶納的通房,錦瑟的人品餘氏是信得過的,這是個守禮又懂進退的人。

“我就在這裏陪着你。”李昶不容争辯,對外人威嚴到不近人情,在發妻面前卻連說話聲都輕了些,“那個叫雲栖的小丫頭模樣的确讨喜,既不想去映月那兒,你便讓她多來你院裏,當個逗趣也好。”

餘氏也不再勸,湯藥有安神的效果,她疲倦地閉上了眼:“妾身省得。”

在李昶入眠後,餘氏再次睜眼,她從枕邊小格裏拿出了一樣東西。

她無意識地拽着十年前親手做的小衣,待發現時,頰邊早已留下兩行清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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