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李崇音的聲音比三年前低啞一些, 要比實際年齡更成熟。
“是我。”雲栖回道。
兄長兩字, 依舊沒有從雲栖口中吐露,也許心底從未認可過這個身份, 口中也裝不出來。
他是師, 亦是她恨與愛的埋骨地。
李崇音掀開車簾,車內布飾漸漸展現眼前,他望着正襟危坐的女子,她手中緊緊握着匕首, 像随時能反抗一般, 長滿了刺與棱角。
看到她的剎那,他的眼眸有一瞬間的凝固。三年來毫無波瀾的心湖,被突然砸了一顆小石子,水中漣漪一圈圈蕩漾開。
如果算上在城牆上的驚鴻一瞥, 他們足足有三年未見了。
三年, 改變了太多,也許包括了經歷、性情還有容貌。
他們都變了,又慢慢與記憶中的模樣融合。
他的目光鎖着雲栖, 似要仔細看她的變化, 凝神專注。
她長大了, 美的讓人心顫。
李崇音已經與記憶中冷酷無情的人越來越像, 輪廓越發硬朗,五官更深邃。
也不知他經歷過什麽,好似身上的空茫與冷漠更甚,就好像超脫凡俗般, 與周圍人形成鮮明對比。
記得前世也有這樣一次,他過了許久歸來,無論行為還是氣質,變得四大皆空似的。
在這樣氣息籠罩下的他,忽然視線專注起來,令人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雲栖被盯得立刻就垂了目光,将他給她的震懾與心慌平複,不想已經逃脫了此人,卻又再次陷入。
雲栖放回匕首,将抽屜再次推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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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旁幾個恐慌中亂做一團的侍女也平複了心情,向他請安,特別是紫鳶,目光閃躲,似有些不敢接觸李崇音的視線。
外面的護衛這才知道前來救援的居然是李家三公子,抱拳行禮。
李崇音揮退他們,自己充當起馬夫。
他讓護衛們整理現場,清點屍體,向離此處最近的衙門報案,以作備用。
剛才他帶人剿滅了大半,但依舊有不少逃離的,再追擊太過危險,如今只有盡快離開此處,以免卷土重來。
這荒郊野外,無人能保證完全的安全。
這裏有一個令人忽略的細節,當李崇音帶來的士兵上前禀告時,他立刻将車簾放下,以杜絕士兵的窺探。
唯一注意到的,只有紫鳶,她是被李崇音送給雲栖的。
但她不敢說,也不能說。
雲栖再次掀簾,看到外面塵土飛揚間,躺着十幾具毫無聲息的屍體,暗紅色的點灑落各處。
誰能想到他們三年後第一次見面,是在這樣的情境下。
而且一照面,就讓她對他的改變,有了最直觀的認識,他又成為那位冷血謀士了。
地面上血跡不算多,足見他們來得快,解決得也很快。
李崇音以及他的手下身上沒沾太多髒污,特別是李崇音,穿着書生的儒衫,文質彬彬,哪有半點會武的模樣。
雲栖惶惶放下簾子,卻見車內幾個婢女居然沒了害怕,一個個臉紅心跳的模樣朝外頭瞧,随着馬車一路奔走,吹起的簾子正好能看到李崇音趕馬車的背影。
雲栖失笑,遙想三年前李崇音的存在都能讓整個李府丫鬟們争先恐後,何況現在呢。
離下一個城鎮還有半天的路程,天色已晚,李崇音決定暫時原地駐紮。
他挑選了幾個士兵在外圍看守,留了一部分在內圍守着女眷。
士兵們原地坐下,啃着幹糧,神情冷硬,并不愛說話。
佩雯好奇地将他們的幹糧拿過來一看,發現硬的像石頭,連啃都困難是怎麽吞下去的,見李崇音領着這樣一群人,只覺得三公子越發深不可測了。
她不忍心看士兵這般艱苦,請示了雲栖後将自己這邊的幹糧分了出來,引來士兵們的感激。
雲栖依舊只在馬車內,她已隐約感覺到,這群人可能與魏司承有些關系,只有他的兵裏面才有這般如狼似虎的士兵。
雲栖見李崇音時是心境影響精神,懈怠下來後,還是不太舒服,有氣無力地躺在馬車裏。
勉強喝了一點熱湯,吸了吸鼻子就迷迷糊糊靠着軟墊睡着了。
到後半夜,才睜開了眼,發現身上蓋着一條男式大氅,記得是白天李崇音身上的。
他是什麽時候入內的,一點印象都沒有。
知道這是為讓她在夜裏禦寒,但她渾身不自在。
雲栖睡飽了,精神好了許多。
看到一群人圍着篝火熟睡,也許是見到了李崇音等人,幾個婢女都卸下了連日來的防備,睡得格外香甜。
離篝火有些遠的一顆枯樹下,李崇音獨自抱着劍,狀似熟睡,身影顯得格外冷寂。雲栖活動活動了僵硬的四肢,輕聲輕腳地下來想把大氅還給他,剛放下就被抓住了手。
回頭就見他睜開了眼,含笑望着她:“這麽久沒見,不說幾句?”
說着,拍了拍自己旁邊的地方。
雲栖沒動,看李崇音那自然的姿态,好像中間沒有那三年,兩人真有那麽熟一樣。
“怕了?”
這兩字,一下子激起雲栖的逆反心思、
“我怕什麽。”
“那就坐坐,正好有事與你說。”
李崇音向來知道怎麽讓雲栖同意。
雲栖挑了塊離他遠一些的地方,放下随身帕子才坐了下來,暗道自己怎麽輕易上當了,那懊悔的小表情,令李崇音嘴角一扯,像是笑了一下。
“是母親讓你來接我的?”雲栖決定先發制人。
“嗯。”李崇音意外地看了眼雲栖。
他本就要回來參加秋闱,三年的離開也讓京城人快要忘了這個曾經驚豔世人的少年。
信中餘氏提到雲栖這幾天要回京,聽聞亂民四起,希望李崇音能順路接回來,他到別莊的時候被告知雲栖已經離開,又被幾個姨娘庶女哭哭啼啼地拉住。擺脫後帶着人趕過來,正看到被一群流民包抄的馬車,還未細想已然沖了過來。
兩人沉默了一陣。
“你可還記得答應我的禮,三年了,應該準備好了吧。”
“……”你居然還記得!?
雲栖磕磕巴巴道:“哈…嗯,以後給你。”
先拖一拖再說。
李崇音略帶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雲栖怕他再問為什麽三年了都不準備之類的話,不敢再說話。
身後突然安靜了許多,雲栖胡思亂想着,待她再回頭的時候,發現他居然靠在樹幹上睡着了,雲栖這才大了膽子,看着火光下他的臉,透着些滄桑以及疲憊,他一路趕來應是很累。
雲栖本來沒打算多看,卻發現他頭發與額頭間的銜接有一點點不自然,白天沒注意,如今離得近才能發現,怎的像黏上去的?
雲栖剛想湊近再看看,就被閉着眼的李崇音抓住了手腕,一把将她拉近,連同身體,她驚呼出聲,又怕被侍衛婢女發現這邊異樣,恐慌極了。
李崇音像是沒感到她的緊張,依舊沒睜眼:“想做什麽?”
“看到你臉上好像有東西,所以才看了看。”
雲栖離他的臉也不過咫尺距離,被他孟浪舉動吓到,像被雷劈到一樣連連後退,風一樣地回到車上。
按着噗通跳動的心髒,全然忘了之前的懷疑。
李崇音終于掀開眼皮,看了下安安靜靜的馬車,摸着自己粘上的假發,小姑娘太細致,他本身對易容不擅長,居然差點被發現破綻。
看來還是需要主公勻出一位易容高手前來相助了。
在李崇音的護送下,雲栖等人沒多久就回到了京城。
由于雲栖一路避開,兩人并未過多接觸,只是偶爾一個眼神交彙,卻有些說不明的味道在裏頭。
馬車到了城門口,與所有進城人一樣排着隊。
京城內,出了一通緝犯在逃,張貼了通緝令,所有出城的車輛都要檢查。
本來以他們的來歷很容易被放行,但他們遇到的是齊王,排第四,留着小胡須,臉型尖瘦,算不得好看,卻偏愛文人雅士的裝扮,又常年混跡花叢,腳步虛浮,看着就像是縱情過度。
李崇音讓雲栖待在馬車上不要下來,上前圓說。
齊王風流性子,聽說車廂裏的是李家女眷,就非要看上一眼。
如果李崇音不配合,就是違抗旨意。
李崇音并未拔劍,只是站在馬車前,輕聲道:“告示上只說出城要查看,并未說進城也需要,還請齊王殿下通融。”
“喲喲喲,我看看這是誰?不是三年未見的麒麟子嗎?”說着那齊王一手輕佻地挑起李崇音下颔。
由于當年李崇音名滿京城,麒麟子就是文人對他的雅稱。
現在被齊王這般輕蔑地說出來,就有些侮辱性質了,畢竟自行毀掉前途的人,也就不再是曾經被人看好的麒麟了。
雲栖一聽到齊王的聲音,就一陣惡寒,眼底的厭惡情緒洶湧了上來。
再察覺到齊王動作,吸了一口氣。
這齊王居然輕薄李崇音?他未來怕不是要為今日舉動付出慘痛代價,她就沒見過誰在侮辱李崇音之後,能夠全身而退的。
也是她改變了原有軌跡,影響到了李崇音。若按前世來算,這會兒齊王已經與李崇音相識,絕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李崇音一動不動地任由齊王對着他左嗅嗅,右聞聞的。
“您檢查好了嗎?”
“本王倒是還想再檢查檢查馬車裏頭,李公子不如讓開?”
“馬車裏面是回京的家妹,以及她身邊的婢女三人,家妹身體略有不适,不宜見外男,希望王爺寬容一番。”
一般有通關文書,特別是京城官宦人家,只需出示文書即可同行。
這般硬性阻攔搜車的,是齊王想要找事,李家三年來依舊保持中立,并不支持任何黨羽,這般直臣令皇上欣喜,卻令皇子們不滿意。
李昶為人謹慎,始終尋不到把柄。
身為太子一派的齊王,看着沉溺酒色,實則就是在尋釁滋事,找李家的破綻。
“那就不要怪我公事公辦了!”齊王大吼一聲,“來人,給我仔仔細細地在裏頭搜。”
雲栖眼見外頭氣氛越來越緊張,不想因這樣的小事連累李家,握着車簾就要出現,恰逢此時聽到一黃莺出谷的聲音:“這是怎麽了?”
雲栖立刻停了動作,透過縫隙瞧着外頭。
迎面遇到要出城的杜家馬車,杜漪寧一看到許久未見的李崇音,眼神亮了一些。看到他的氣質越發出塵,倒有些出家人的味道,那平靜無端的目光,讓她的心髒撲通亂跳,這禁欲系才是她最可的類型,可惜李崇音對她太過泛泛,簡直有些油鹽不進,地位不算高,她要付出的代價卻大。
她叫停了馬車,走了下來。
齊王看到杜漪寧自然熱情,詢問始末後,杜漪寧很是體貼:“這裏都是男子,私自進入女眷馬車确實不妥,不如由我代替齊王殿下進去看看如何?相信李大人一家精忠愛國,不可能窩藏欽犯。”
齊王本是想強行進去,放些“物證”進去,抓住李家把柄,雖不致命但也夠李昶喝一壺的,自然有李昶求太子的時候。
當然他還有點私心,心底對那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的李家五小姐上了心,越是不給看,心裏越是想要一探究竟。
李家五小姐養在深閨中,平日從不見外男,出門機會更是少,聽聞還因身體關系時不時要回江南調養,在京城見過的人都很少。
但罕見的一次出門,都有美名傳出,據說像極了她母親。
她母親可是當年的京城雙姝之一,就是現在也風韻猶存,他早就上了心思,卻被汝襄候家的這破潑皮草莽戶給截了胡。
想到杜漪寧可是太子和三哥明争暗鬥的女人,讓了開來。
杜漪寧在李崇音面前娉娉袅袅地行禮,李崇音回一禮。
她走過時,一陣香風襲來,随之而來的是她的衣裙若有似無地滑過他的衣袖,如絲般的若隐若現。
李崇音向一側避開,加大了兩人間的距離。
杜漪寧回頭看了他一眼才施施然走到馬車邊。
“妹妹可還記得杜姐姐?”杜漪寧親切地詢問。
“記得。”雲栖聽到姐姐妹妹的稱呼,心裏就不太舒服。上輩子嫁給端王後,聽的次數多到讓人頭皮發麻,都要形成反射條件的雞皮疙瘩。
“齊王也是公務所需,讓姐姐看一眼可否。”
“那就勞煩杜姑娘了。”
一個稱呼姐姐妹妹,一個卻只是稱杜姑娘,這一親一疏的對比,顯得杜漪寧格外愛攀親帶故,令看守城門的士兵都覺得有些好笑。
杜漪寧眼底的惱恨一閃而逝,卻還是沉了氣,掀開簾子後,朝着裏面張望了一番,看查後,最終才看向雲栖。
只可惜雲栖今日蒙着面紗,還是相當厚的那種,根本看不清全貌。即便如此,也能從她的身段、氣韻、眉宇間看出三年前含苞待放的女孩,是真正長開了。
她攥着攥手心,果真她沒有杞人憂天,雲栖這般底子,一旦長開了就是男人的銷魂窟。
早就該在三年前,就解決了雲栖。
可惜這姑娘,太滑溜了,愣是讓她三年來都尋不到人。
車內雲栖放下了車牖,光鮮昏暗,外面人看不真切。
杜漪寧對着試圖往裏面一探究竟的齊王道:“裏頭只是一些女眷。”
齊王只能将他們放走,一路來到李家門外,管家李濟立刻迎了上來。
雲栖讓家丁們将行囊一一搬下來,自己則是與婢女們一同入府,她鬼使神差地朝着馬車看了一眼,看到馬車下方底板似乎震動了一下,透過車軸,隐約看到一片衣角快速消失。
她眨了眨眼,再看不到其他。
莫非真有人剛才躲在馬車下面,進了城?
只見李崇音與她稍稍交代幾句,就征用了馬車,帶上了幾個護衛,一路離開。
餘氏今日去給禮部尚書家的嫡孫洗三,并不在府中。
雲栖去了李老夫人的邰平閣,促膝長談許久,用了午食才回到襛盛庭。
待雲栖休息了一下午,晚上才見到餘氏,母女兩夜話家常,自然也提到了一路上發生的事情。
“聽聞你們路上遇到了亂民?”
“是的,幸而…李崇音出現,及時救了女兒。”
餘氏立刻察覺到雲栖并未喊兄長,反而直呼其名,莫非……
千萬別是她心中萬般不願的那可能,雲兒你莫要被李崇音迷了去,餘氏甚至有沖動告訴雲栖真相。
本來還想留着雲栖幾年,但現在她覺得早些儀親也好,可以先訂了親事,晚幾年再嫁。
不然這對兄妹在跟前,她這顆心,總是不安定。
“關于你祖母在信中談到汝襄候府有意求親的事情,你可知道?”
“在信中已有所耳聞。”
“你若不願意,母親必會想辦法拒了這門親事。”
“女兒還未見過他,做不得決定。”
“雲兒,他們家的确很有誠意,包括汝襄候世子本身也來了府上很多次,求娶你的心思昭然若揭。但你可知道,雖然這世子受皇上器重,前途大好,但他還有個三歲的孩子。”餘氏本身自然是不同意婚事的,但她想先探雲栖的口風。
“雲栖明白。但也并非都是壞處,您想他已經有了嫡子,女兒到時候生育也沒有壓力。”雲栖語氣中并沒有太大排斥。
若第一個是女兒,想必也不會遭到婆母過度打壓和施加壓力。
“你怎能這麽想,若你将來得的是嫡子,是立你的孩子還是立這先前的孩子,再說那孩子已經三歲,到了啓蒙年紀,難保沒有有心人教他些什麽,更何況汝襄候一家……”餘氏說着,就覺得那一家子破事太多,妯娌間也不和睦,對李老夫人的打算很是不滿。
雲栖知道餘氏在為她的事前後考慮,但京城能選擇的範圍不算多。雖然汝襄候一家出生草莽,因為之前的戰功才晉升公爵,到現在的汝襄候是被降了一級爵位的,在朝堂上也聽聞多以溜須拍馬為多,更是見風使舵的好手。但她記得上輩子嫁給那位世子的小姐,過得還算和順,誕下了一子一女。後來他的妻子差點被妯娌暗害腹中胎兒,事情鬧得大,他們還搬出了侯府單過,在男子裏面也算是對妻子尊重了。
雖汝襄候一家人口多,總出這樣那樣的奇聞,但不可否認,汝襄候家的嫡長子本身是個很懂得在朝堂上生存的男人,年紀是大了些,但她又不是沖着容貌年紀去的,本來就是為了過日子。
雲栖思考過後,做了決定:“女兒想先看看再說。”
突然,頭頂傳來一陣瓦礫的磕碰聲。
雲栖也顧不得解釋,立刻出了門,往屋頂上面看,卻沒見到任何人。
奇怪,剛才是聽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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